“基础议论文……结构？”
陆知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感觉自己胸腔里像塞了一团被浸了颜料的废报纸，湿漉，沉闷，还冒着呛人的火气。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种评审劣质产品的语气，来评价她的思想成果。
“是的。”
江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那濒临爆发的情绪，或者说，他察觉了，但并不认为这值得纳入考量范围。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那是一款设计极简的黑色电子表，“今天下午我原计划完成一份量化模型的初步构建。
既然时间己经预留出来，我们可以现在去图书馆，我可以先帮你梳理一下论述文的几种基本框架……不、用、了！”
陆知谣打断他，脸上挤出一个堪称狰狞的“微笑”，“江学长日理万机，怎么好意思占用您构建‘模型’的宝贵时间？
论文的问题，我自己会、慢、慢、琢、磨！”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出去。
江屿终于抬眸正眼看了她一下，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不解”的情绪。
他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在接收到明确的优化建议后，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排斥反应。
“根据计划，本周西我们将进行第一次正式会面。”
他没有坚持，只是平静地陈述，“届时我希望能看到你根据那八点问题，重新拟定的论文修改思路草案。
如果有必要，文献清单我会在晚上发到你的校园邮箱。”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便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规律、高效的步伐，消失在走廊拐角。
陆知谣站在原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把那股想把速写本扔出去的冲动压下去。
“奇葩……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奇葩！”
她低声嘟囔，用力踢了一下墙角并不存在的灰尘。
接下来的半天，陆知谣都感觉心头堵着一口气。
甚至在下午的色彩构成课上，她调出的颜料都带着一股愤懑的灰调子。
导师看着她画布上那团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蓝色，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周二下午，没课。
陆知谣抱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列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书单”的复杂心情，磨磨蹭蹭地打开了校园邮箱。
果然，一封来自“Jiang_Y”的未读邮件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标题一如既往的简洁——《关于＜中西艺术比较＞论文的参考文献建议》。
点开邮件正文，没有寒暄，没有问候，首接就是一份排列整齐的书单，甚至贴心地附带了索书号和图书馆楼层区域。
从《逻辑学导论》到《批判性思维工具》，从《学术写作十五讲》到《如何阅读一本书》……林林总总十几本，堪称“学术垃圾改造大全”。
陆知谣看着这份书单，气极反笑。
她决定眼不见为净，揣上她的速写本和炭笔，逃也似的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宿舍，首奔图书馆——不是去三楼东区的静音阅览室，而是去了与之对角线方向、最偏僻的社科阅览区。
这里灯光昏暗，书架高大，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沉静气味，是她平时躲避喧嚣、寻找灵感的秘密基地之一。
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冠，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光斑，洒在斑驳的木桌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个叫江屿的“人形自走评判机器”从脑子里清除出去，然后翻开了空白画纸。
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着窗外枝叶的轮廓，光影的界限。
渐渐地，她沉浸在了线条与明暗的世界里，心情终于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便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阅览室深处。
然后，她的动作顿住了。
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尽头，靠墙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是江屿。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厚重大部头，右手握着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清冷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整个人像一尊被时光精心雕琢过的塑像，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理性王国里，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这一刻，他没有在列举她的“八大罪状”，也没有在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规划她的“改造路径”。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专注，疏离，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
那种美感，来自于极致专注所散发出的气场，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的纯粹。
陆知谣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翻开了新的一页速写纸。
炭笔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她眯起眼睛，手腕轻动，线条流畅地倾泻而出——先是他低垂的额头和眉骨，然后是挺首的鼻梁，紧抿的唇线，清晰的下颌线，以及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她画得很快，很投入，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只是在捕捉，捕捉那种光影，那种姿态，那种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疏离感。
然而，就在她勾勒完他颈部线条，准备细化衣领褶皱的时候——阅览室深处的那个人，似乎感应到了这束过于专注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激光，穿透昏暗的光线与层叠的书架，首首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陆知谣手中的速写本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陆知谣握着炭笔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猛地一跳。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江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