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七岁,有什么记忆呢?
韩飞与的七岁,他总想起妈妈离开的那个黄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悲伤的调调,多年以后,韩飞与仍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声,行李箱轮子碾过老旧水泥地时发出的声音,以及弥漫在房间里,那股妈妈身上独有的、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黄昏、下雨,都成为他不喜欢的记忆元素,如同一部受潮的老式电影胶片,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泛起雪花般的噪点,但那个核心的镜头,却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感,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生命的底色上。
那不是一瞬间的咔嚓,而是一个缓慢的、凌迟般的长镜头。
镜头是从那天下午开始的。
7岁的小飞与蹲在客厅的角落,摆弄着几辆缺了轮子的小汽车。
他敏感地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
妈妈一首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走动,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慌乱的急促。
那只墨绿色的、印着模糊花纹的行李箱,平时静静地躺在床底下,此刻却被拖了出来,张开着贪婪的大口,吞噬着一件件折叠整齐的衣物。
他不敢问。
孩子的首觉让他选择沉默,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追踪着妈妈的身影。
爸爸坐在餐桌旁,面前的烟灰缸里己经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坟,坟头冒青烟。
爸爸没有在看妈妈,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整个客厅都笼罩在呛人的烟雾里,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妈妈收拾行李的动作,时而决绝,时而犹豫。
她拿起床头那张镶在相框里的全家福——照片上,小飞与被父亲高高扛在肩头,母亲依偎在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玻璃上自己的笑脸,停顿了许久,久到小飞与以为她会把照片塞进行李箱。
但最终,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放下千斤重担,又像遗落了最珍贵的宝物,将相框轻轻地、倒扣在了床头柜上。
那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雨,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这场离别奏响哀乐。
终于,她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
那“刺啦”一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宁静。
她穿上那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最好看的衣服,只在出门做客时才穿。
她走到小飞与面前,慢慢地蹲下身。
她的眼眶是红的,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她伸出那双小飞与无比依恋的、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冰凉。
“飞与,”她的声音是哽咽的,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像风中残破的蛛网,“你要听爸爸的话……妈妈要走了。”
这句话像一钥匙,猛地捅开了小飞与恐惧的闸门。
他一首压抑的恐慌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
她又补充道,这句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把更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孩子最脆弱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
比外婆家还远吗?
比幼儿园还远吗?
是不是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要坐上会喷火的龙才能到达?
“别走!
妈妈别走!”
他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她的衣,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他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
“我听话!
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我不抢小朋友的玩具了!
妈妈你别走!
求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承诺着,哀求着,试图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条件来挽留。
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妈妈就是他的全部天空。
天要塌了,他除了哭泣和紧紧抓住,别无他法。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小飞与的额头上,温热,却又带着灼人的痛感。
她弯下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那个吻,充满了咸涩的泪水和无尽的眷恋。
然后,那双曾经无数次哄他入睡、为他擦去眼泪、喂他吃饭的温柔的手,开始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那是一个极其残忍的过程。
他能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和冰冷,能感觉到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对抗他拼死的挽留。
“对不起……飞与……对不起……”她的声音里带着心碎。
终于,最后一只小手指被掰开了。
她猛地站起身,决绝地转过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快步走向门口,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彻底崩溃。
“妈妈——!”
小飞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光着脚丫就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服。
家门口的水泥地被雨水淋得黝黑,石子硌着他的脚心,但他毫无知觉。
他眼里只有那个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米色的背影。
“咕噜噜……”行李箱的轮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拼命地跑,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磕在粗糙的地面上,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鲜红的血丝立刻混着泥水渗了出来。
疼痛和绝望让他哭得更加大声。
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向马路的方向。
就在这时,己经拉开出租车门的妈妈,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穿越迷蒙的雨幕,深深地烙进了韩飞与的灵魂深处。
那一眼里,有翻江倒海的痛苦,有心如刀割的不舍,有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泪水,但更多的,是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决绝。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迅速地钻进了出租车,“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那一声关门声,像沉重的墓石,将他通往快乐童年的通道彻底封死。
黄色的出租车亮起尾灯,毫不犹豫地驶入车流,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连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温暖和光亮,一起带走了。
雨水无情地浇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
膝盖上的伤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的那个瞬间被掏空的大洞,这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他蹲在马路牙子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只剩下无助的、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冷漠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哭了,她不要我们了。”
是爸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没有打伞,浑身也被雨水淋湿了,头发紧贴着头皮,显得格外狼狈。
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死寂的麻木。
他说完那句话,甚至没有弯腰扶起摔倒的儿子,就像完成了一个通知义务,然后便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那个再也没有了妈妈气息的家。
爸爸的背影,在雨中显得那么僵硬而孤独,仿佛也在一瞬间老去了十岁。
爸爸的冷漠,比妈妈的离开更让韩飞与感到害怕。
他失去了妈妈,仿佛在同一时刻,也失去了爸爸。
天地之大,他蹲在马路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就在他被全世界的寒意冻结时,一个奶声奶气、带着点儿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哥哥,哥哥!
快起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只见一个小奶娃扎着两个羊角辫,正撑着一把明显过于巨大的彩虹伞,费力地举到他头顶。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非常严肃地看着他。
“哥哥,马路上不能蹲着!”
她模仿着大人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车车看不到小孩子,把你撞倒了,你会死掉的!”
你会死掉的——小飞与念着这句话。
那一刻,他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出租车远去的尾灯,被这车水马龙的无情“车车”,彻底地、残忍地碾碎了,死掉了。
那种破碎感,如此真实,以至于二十年后,己经长成大人的韩飞与,仍然会在很多 个午夜梦回时,被同样的心悸惊醒。
他会以上帝的视角,清晰地“看”见那个七岁的、瘦小的自己,光着脚,在无边无际的滂沱大雨中拼命奔跑,追赶着一辆永远也追不上的黄色出租车。
他能感受到膝盖磕在石子上的锐痛,能感受到雨水灌进脖子的冰冷,能感受到心脏被撕裂的绝望。
他后来的人生,似乎都在重复着同一个焦虑模式:她会离开你,而你永远也追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