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化不开,仿佛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沉地压在整个城池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丝丝缕缕,比昨夜那场瓢泼大雨所带来的冷意更加刺骨难耐。
凌煌早早便来到了约定的城门附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砖,尽可能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己经被他反复擦拭、褪去泥污的木牌。
陆续有人影从同样昏暗的街巷里汇聚过来。
约莫十五人,其中大多是昨日在那嘈杂喧闹的酒馆里见过的面孔。
佣兵们显然彼此更为熟稔,三三两两地聚成小团体,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地交谈着,内容含糊不清,但每一双眼睛都像鹰隼一样锐利,不断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包括那些所谓的“同伴”。
气氛非但谈不上融洽,反而透着一种被强行凑合在一起、彼此提防互不信任的紧绷感,几乎凝成实质。
金属武器偶尔轻微撞击皮鞘或衣甲的闷响,粗重不均的呼吸声,还有极力压抑却依旧刺耳的咳嗽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时分,被放大得异常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李三来了。
他换了一身更为紧束利落的深色装束,外面罩着一件泛着油光的防雨斗篷,脸上却依旧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与不耐烦,眉宇间皱起的沟壑里写满了戾气。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人群前方,目光倨傲地清点着人数,像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牲口。
他的视线扫过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凌煌时,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充满了鄙夷。
凌煌沉默地站在最边缘,将自己单薄的身躯尽可能深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仿佛要与那冰冷的石墙融为一体。
他没有回应任何不友善的目光,只是低垂着眼睑,用余光和全部心神,小心而谨慎地观察着这支临时拼凑起来、各怀鬼胎的队伍。
那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兵,也来了。
他依旧是独自一人,仿佛一座孤岛,与周围所有的人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沉默地靠在一辆堆放着此行补给品的简陋板车旁,佝偻着背,低着头,全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近乎偏执地检查着腰间那把长刀的刀鞘搭扣,用手指反复确认着它的牢固程度。
然后,他又会弯下腰,同样认真地摸索确认插在靴筒里的那柄短匕是否安在。
他的动作缓慢、沉稳而异常熟练,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蕴含着某种千锤百炼的韵律,那不像是在检查武器,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郑重。
他沉默着,却散发出一种令人下意识屏息、却又莫名感到心安的、厚重的力量感。
凌煌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人都齐了没?
齐了就走了!
磨磨蹭蹭的,不想要报酬吗?”
李三尖着嗓子喊道,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皮,异常刺耳,猛地打破了这死水般的沉寂。
仿佛应和他的话,那扇巨大、厚重、布满铆钉和岁月刻痕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沉闷的嘎吱声中,被两侧寥寥数名同样面色凝重的守军,缓缓推开一道仅容数人并排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世界,伴随着这道缝隙,扑面而来。
那不再是城内相对熟悉、即便破败也带着人烟的街景。
猛地撞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灰蒙蒙荒原。
更浓重、更湿冷、几乎如同活物般粘稠的灰白色雾气,在其中翻滚、蠕动,贪婪地吞噬了远处一切可能存在的景物,将所有人的视野极限,狠狠压缩到一种令人窒息、绝望的几十步之内。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压抑感和心悸,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猛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刚才还略有低微嘈杂的队伍瞬间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重、阴沉了下去,甚至透出几分苍白。
即便是那些看上去最是油滑、经验老道的佣兵,喉结也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凌煌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失控般加速,咚咚咚地疯狂撞击着薄薄的胸腔,那声音响得他自己都能清晰听见,震得耳膜发懵。
喉咙干涩得发紧,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冰冷的、带着明显腐朽气味的空气随之吸入肺腑深处——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恶臭,像是陈年霉烂的木头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尸骸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首冲头顶,令人阵阵作呕。
凌煌强迫自己有些发软的双腿移动起来,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他谨慎地选择跟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既不想打头阵去承受那未知的第一波风险,也不敢落在最后,成为最容易掉队、也最容易遭受袭击的显眼目标。
整支队伍像一道沉默的溪流,无声地融入了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雾之中,瞬间就被灰白色的混沌所包裹。
脚下的土地立刻变得泥泞松软,混杂着腐烂的植被和冰冷的露水,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微微陷落,发出“噗嗤”的轻微粘腻声响。
枯萎的、形态扭曲怪异的荒草长得几乎齐膝,不断擦过人们的裤腿,留下一道道湿漉漉、脏污的痕迹,冰冷的湿气迅速渗透布料,黏在皮肤上。
除了这单调重复的脚步声和众人无法完全压抑的粗重呼吸声,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亡般的寂静。
但这种极致的死寂本身,却比任何声音都更能滋生和放大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不安。
偶尔,从极远处、那雾霭最浓重、最不可测的深处,会遥遥传来一阵模糊而扭曲变形了的嘶嚎或尖啸,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生物所能发出,却尖锐得足以让人头皮瞬间炸开,脊背窜起一股冰凉的寒意。
那可怕的声音被重重浓雾扭曲、拉扯、扩散,变得缥缈不定,根本无法判断其准确的来源方向和真实距离,这种未知,反而更加折磨、啃噬着所有人早己紧绷欲断的神经。
凌煌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僵硬得如同石头。
眼睛竭力地睁大到了极限,酸涩不己,试图穿透这该死的、无处不在阻碍视线的灰霾,拼命地观察着左右两侧和前方雾气中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的耳朵也几乎竖了起来,过滤掉风声和草叶声,全力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可能代表着危险的细微声响。
他死死紧盯着前面那个佣兵略显模糊的背影,将其当作迷雾中的灯塔,不敢有丝毫落后,更不敢跟丢。
雾,似乎更浓了。
有时翻滚涌动,甚至一度浓稠到看不清几步之外队友的身影,只能凭借着前方传来的、微弱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艰难地判断着队伍的大致方位和存在。
湿冷彻骨的雾气无孔不入地贴附在***的皮肤上,狡猾地钻入衣领、袖口,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的寒颤。
时间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仿佛也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是在煎熬中艰难爬行,对时间的感知彻底模糊了。
不知具体行进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实际上更短,但在这种高度紧张和压抑的折磨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消耗着人的体力和精神。
突然!
走在队伍最前面、负责探路开道的一个身材矮壮的佣兵,毫无预兆地猛地举起了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整个队伍像被瞬间施了定身术,猛地停滞下来!
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条件反射般矮下了身姿,最大限度地降低自身高度,融入荒草与雾气之中。
紧接着,便是一片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惊肉跳的金属摩擦铿锵声——武器被以最快速度悄然出鞘!
连原本粗重的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得更低、更轻,几乎屏住。
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彻底笼罩了下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凌煌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占据了他全部的听觉。
他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己经几乎完全没入雾中的、模糊不清的佣兵背影,手心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水。
然后,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他听到了。
清晰地听到了。
就在正前方不远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墙深处,传来一阵异常清晰的、令人极不舒服的、毛骨悚然的声音。
“嘎吱……嘎吱……嘎吱……”像是某种坚硬、脆生的东西,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持续地、缓慢地咀嚼、磨碎,发出粘稠、湿哒哒的碾压声响,中间还夹杂着细微却清晰的肌肉纤维被生生撕扯开的断裂声。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在这片死寂的雾中,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