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九年的冬,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酷烈。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雕梁画栋的公主府覆盖成一片素白。
檐下的冰凌如利剑倒悬,在暮色中泛着凄冷的光。
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兽首熏笼里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百合冷香。
云微斜倚在铺着完整白狐裘的软榻上,身姿慵懒,宛如一只餍足的猫。
她只着一件云锦宽袍,广袖垂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一粒由侍女剥好、冰湃过的紫玉葡萄,目光却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落在院门外那个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谢渊。
他己经在那里跪了快两个时辰。
玄色的大氅积了厚厚一层雪,连鸦羽般的长睫上也挂满了霜晶。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唯有那双骨节分明、冻得青白的手,一遍遍,极其珍重地摩挲着掌心一个小小的、己经被摔得有些变形的胭脂盒。
那是我昨日赏玩时,嫌他送来的这民间小物色泽俗艳,不合心意,当着众多仆从的面,随手掷出府门的。
“还没走?”
云微红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慵懒而迷人,却透着一股天然的凉意。
贴身侍女流萤连忙躬身回道:“回殿下,谢先生……一首跪着呢。
奴婢们劝了几回,他只说……说殿下未曾开口让他走,他便不敢起。”
云微嗤笑一声,将那粒葡萄咽下,甘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
“倒是个知道规矩的。”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传,几位心腹幕僚到了。
幕僚们鱼贯而入,带着一身寒气,先在门边精心铺设的波斯绒毯上跺干净了靴底的雪水,又向云微恭敬行礼,这才在下方铺着锦垫的凳子上坐了。
他们的目光,自然也难免瞥见了窗外那尊“雪人”。
一位姓王的幕僚捋了捋山羊须,摇头笑道:“这谢渊,倒真是一片痴心可昭日月。
只可惜,出身寒微,才学虽有些,却终究是痴心妄想。”
另一人接口,语气更显轻蔑:“殿下乃金枝玉叶,智慧超群,便是招驸马,也当是世家魁首,英雄俊杰。
他这般行径,传出去,只怕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听闻他前些日子为了给殿下寻那株据说能益气补血的百年血参,孤身深入北疆雪岭,差点把命丢在雪窟里,回来时殿下却只说了句‘颜色不甚新鲜’,他也毫无怨言。”
“岂止毫无怨言,”又一人补充道,“瞧他那珍视胭脂盒的模样,只怕殿下随手扔块石头,他也能当美玉揣在怀里暖着。”
暖阁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充满了快意的嘲讽和居高临下的怜悯。
云微静静地听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雪,似乎更大了些。
谢渊的身影在茫茫雪幕中,显得愈发孤寂而执着。
那种不顾一切的深情,像一团火,即便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厚重的窗棂,似乎也能感受到一丝灼人的温度。
她喜欢这种感觉。
将一颗真心,尤其是一颗属于聪明人的真心,牢牢踩在脚下,随意搓圆捏扁,看着他因自己的一颦一笑而狂喜,因自己的一怒一嗔而绝望。
这种掌控感,比权力,比财富,更让她心生愉悦。
他的才华,确实为她解决了几件棘手的麻烦。
这样一个好用又痴情的棋子,偶尔施舍一点“关注”,让他更加死心塌地,也无不可。
“罢了,”她懒懒开口,打断了幕僚们的谈笑,“总是跪着,也碍眼。”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随即吩咐流萤:“传话出去,说本宫饿了,让他去城南那家新开的‘酥香记’,买一盒刚出炉的芙蓉酥来。
要快,若是跑慢了,酥皮塌了,凉了,本宫便不吃了。”
“是。”
流萤领命,快步走出暖阁。
云微收回目光,不再看窗外,转而与幕僚们商议起北境军饷筹措之事。
仿佛刚才那个命令,不过是随口打发一只碍眼的小猫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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