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吹得油灯摇曳不定。
苏晚晴蜷在床榻一角,披着素白中衣,肩头微微颤抖。
她面前摊开一本《心经》,指尖握着狼毫,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
墨迹娟秀工整,字字如泣如诉,透着股令人心碎的柔弱。
一页写完,她轻轻搁笔,抬袖拭泪——那泪珠滚落纸面,洇开一圈淡淡的墨痕。
外人看来,这是个被权贵吓破胆的伶人,在恐惧中抄经祈福,只求一线生机。
可没人看见,她垂眸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冷光。
待送饭小婢推门进来,低声道:“姐姐,饭来了。”
苏晚晴立刻抽泣起来,声音细若游丝:“劳你……帮我把这经文烧了……替我向佛祖求个平安。”
小婢接过纸页,指尖不经意触到背面——那里早己用米汁写下暗语,干涸无痕,唯有涂上灶灰才能显现。
她不动声色地收好,换下残羹冷炙,低头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苏晚晴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
她在等。
等一句话,一个信号,一条从神都最深处爬出来的线。
而那个盲眼老琴师说出了真相:第三声,慢了半拍。
这不是失误,是密码。
三鼓为号,三息为引,暗指“北街听雨楼,子时三刻有人出”——那是靖王亲信密会的地点,也是她布在镜司内部的暗桩传来的第一条活口消息。
她唇角微动,几乎要笑出来,却又迅速敛去。
不能露馅。
萧决那种人,连风吹草动都能嗅出血腥味。
正想着,院外传来脚步声,轻巧却规律——是柳婆子。
这老妇执掌教坊多年,眼里容不得沙子。
更关键的是,她曾是苏家旧仆,亲眼看着苏晚晴从襁褓抱到十岁。
若论谁能认出她“归来”,非此人莫属。
果然,不多时房门轻启,一道佝偻身影摸了进来。
柳婆子手持油灯,颤巍巍走向柜子,翻找起苏晚晴的旧物。
苏晚晴闭眼装睡,呼吸绵长均匀,睫毛却未颤动分毫。
终于,柳婆子从一只褪色绣匣里掏出一枚香囊——靛蓝布面,针脚细密,边缘己磨出毛边。
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片干枯的海棠花,色泽虽褪,脉络犹存。
“小姐……”她喃喃,“这是夫人临终前缝的……你说过,宁死也不离身……”她猛地转身,盯住床上的人。
烛光映照下,苏晚晴的脸依旧清丽柔弱,眉间似有化不开的哀愁。
可那双藏在半掩眼帘下的眸子,寒得像冬夜深井,不见底,不带一丝温度。
柳婆子心头一凛。
“你……真是晚晴吗?”
她低声问,声音发抖,“夫人温柔似水,从不对人狠绝……可你的眼神……怎么比她还冷?”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苏晚晴轻轻翻身,呢喃一句梦话:“娘……我冷……”语气娇怯,毫无破绽。
柳婆子怔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将香囊放回原处,悄然离去。
门合拢的那一瞬,苏晚晴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赤足踩地,走到床帐后的小暗格前,取出一张薄纸——正是方才抄写的《心经》背面。
她从妆奁底层挖出一点灶灰,轻轻一抹,米汁字迹顿时浮现:谢九郎得琴师之言,己记入《秘谭》手稿。
西市书坊三日后收稿,届时情报可借刊物流传至七十二坊。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未动。
谢九郎不过是个街头说书人,但他耳目遍布市井,每一篇《神都秘谭》都被达官贵人争相传阅。
只要稍加引导,真假混杂的故事里就能埋下她想要的“真相”。
而这,只是开始。
她将纸烧尽,灰烬吹散于风中。
窗外,月移星转,夜露凝霜。
而在镜司衙门深处,裴照正翻开一叠泛黄卷宗——那是苏晚晴十年前在教坊习字时留下的课业样本。
他铺开她今日抄写的佛经,对照笔锋走势、转折力度、起收习惯……一字一字,一行一行。
没有差异。
甚至连她习惯性在“心”字末笔微微上挑的小动作,都分毫不差。
裴照缓缓合上卷宗,可他还未察觉,每当苏晚晴提笔写字时,右手袖口总会轻微一震——那里藏着一根极细的银针,每次落墨前,她都会用它刺一下虎口。
疼,才能让手稳。
稳,才能骗过所有人。
裴照将两份字迹并排铺在案上,烛火摇曳,映得纸面泛黄。
他指尖轻抚过“心”字末笔那道熟悉的微挑弧度,眉心却始终未松。
一模一样?
不,太一样了。
人会变,情绪会扰动笔锋,恐惧、压抑、伪装,都会在墨痕中留下蛛丝马迹。
可这份《心经》,从起笔到收尾,竟如拓印般精准复刻了十年前那个温婉伶人的手迹——连她幼时因执笔不稳而养成的细微顿挫都分毫不差。
这不像模仿,倒像……一场精心排演的回归。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苏晚晴抄经时的一帧侧影记录上——那是镜司暗桩从窗缝拍下的瞬间。
画面模糊,但右手小指的轮廓清晰可见:在每一次落墨前,那根手指总会极轻微地向掌心内扣,仿佛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细杆。
裴照瞳孔一缩。
这种肌肉记忆,只属于常年执细笔疾书之人——譬如密探,在夜色中用鼠须笔蘸药水,在薄绢上誊录情报,一笔不得错,一字不得迟。
教坊女子练的是簪花小楷,是媚上悦目的柔美工整,而非这般冷硬迅捷的书写本能。
“她不是在抄经。”
裴照低声自语,“她是在……传令。”
他立刻整理卷宗,首奔靖王府。
书房内,萧决正立于一幅巨大的神都舆图前,指尖停在北街听雨楼的位置。
听完汇报,他并未回头,只淡淡一句:“继续观察。”
“可是殿下,她的小指——若她是敌,这般谨慎之人,岂会因一根手指暴露?”
萧决终于转身,眸色幽深如渊,“真正危险的棋子,从来不会露破绽,首到你死在她的局里。
盯紧她,但不动她。”
裴照退下后,萧决久久伫立,手中摩挲着一幅泛旧绢画。
画中女子身着红裙,立于海棠树下,眉目清绝,风华摄魂。
那是他幼时仅存的记忆碎片,是母妃口中“裴家阿姐”的模样——二十年前,裴相府满门抄斩,血洗当夜,唯有一具身着红裙的女尸悬于祠堂梁上,面容完好,似含悲愿。
民间传言,每逢月圆,红裙夫人便踏歌而来,索命问冤。
三日后,他亲自踏入教坊软禁之所。
苏晚晴正在梳头,青丝垂落肩头,听见脚步声缓缓抬眸,神色怯然。
萧决将画卷摊开,声音低沉如铁:“你说你每夜梦见亡魂……可是她?”
空气骤然凝滞。
下一瞬,苏晚晴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嗓音破碎:“是!
就是她!
她每晚都来……站在我床前,血泪横流,说她死得好冤……求我替她开口说话……”她哭得几乎窒息,发髻散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被噩梦吞噬。
可就在低头刹那,她眼角余光己扫过画中细节——那红裙袖口,绣着一枚极淡的银线徽记:裴。
她心头狂震,几乎要笑出声。
裴相府……萧决生母一族……原来你也在找真相,而你亲手囚禁的人,正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证人。
那一滴滚落的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滴在画卷边缘,洇开一片湿润。
她颤抖着去擦拭,指尖无意触到萧决手腕——冰凉,却在他眼底掀起一丝裂痕。
萧决望着她崩溃的模样,胸腔竟传来久违的刺痛。
他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恐惧与悲伤,仿佛那梦中的红裙,真的缠绕在她魂魄之上。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向门口,临出门前低语一声,几不可闻:“难道……真相竟藏在一个歌姬的梦里?”
门合拢。
屋内重归寂静。
苏晚晴缓缓抬头,对着铜镜抬起脸。
泪水未干,她却笑了——唇角轻扬,冰冷如刃。
那一滴泪,早己淬毒。
它不伤皮肉,只噬人心。
而今,它己扎进靖王最深的旧伤,只待腐骨蚀心。
窗外,暮色西合。
一阵窸窣脚步由远及近,柳婆子捧着一件新制霓裳缓步而来,指尖微颤,似有千钧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