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在一种极不真切的恍惚感中迎来了他在这个平行世界的第一个清晨。
林间的鸟鸣取代了城市的喧嚣，潮湿的草木气息取代了书本的墨香，身下是粗糙的防潮垫，而不是他熟悉的柔软床铺。
最不真实的，是这具年轻而陌生的身体，以及脑海中两份模糊交织的记忆——一份属于前世严谨的考古学者，另一份，则属于这个同样名叫陈玄、却似乎混迹于社会底层、身份成谜的年轻人。
唐小鱼己经起来了，正就着河水洗脸，动作麻利，精神抖擞，仿佛昨晚那诡异的寂静、地底的嗡鸣和打火机的异变从未发生。
“醒喽？
收拾一下，我们往回走。”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光靠我们两个，在这大山里头乱转不是办法。
我带你去见个人，他要是都莫得线索，那这野牛沟就真没人摸得清喽。”
“往回走？”
陈玄有些意外。
“嗯，先去最近的镇上。
我要找的那个‘地头蛇’，一般不在这种荒山野岭蹲着。”
唐小鱼开始熟练地收拾营地，把东西一样样塞回那个看起来容量惊人的帆布包，“他叫李为刚，外号‘刚子’，是这一片消息最灵光的。
三教九流，没他不认识的。
找我叔叔这事，少不了要他帮忙。”
陈玄没有异议。
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有个熟悉地头的人引路，确实比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要强得多。
只是，“地头蛇”这个词，让他对即将见面的李为刚，多了几分谨慎的想象。
回程的路似乎好走了些，或许是心态略有放松，或许是唐小鱼刻意选择了相对好走的路径。
途中，陈玄尝试着更仔细地去“阅读”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
他发现自己对地形的观察、对脚下着力点的选择，似乎带着一种未经思考的娴熟，步伐也比前世身为学者的自己要稳健有力得多。
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身体的原主，绝非普通良民。
中午时分，两人走出了茂密的原始丛林边缘，踏上了相对平坦的土路。
又步行了约莫一个小时，一个小镇出现在视野里。
镇子不大，依着山势而建，房屋新旧杂陈，带着明显的边地风貌。
街道上人来人往，除了本地居民，还能看到不少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的游客，以及一些神色匆匆、打扮各异、看不出具体行当的人。
唐小鱼轻车熟路地带着陈玄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停在了一家名为“悦来茶社”的铺子前。
这茶社门脸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木制的招牌被风雨侵蚀得泛白。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略带夸张的笑声，以及夹杂着各地方言的谈笑声，显得颇为热闹。
唐小鱼掀开半旧的竹帘，迈步而入。
茶社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些，摆着七八张方桌，几乎坐满了人。
烟雾缭绕，茶香混着烟味。
跑堂的伙计端着茶壶瓜子穿梭其间。
唐小鱼目光一扫，径首走向靠里侧的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口若悬河地对同桌的几个人说着什么，手舞足蹈。
他面前摆着的不是茶，是一瓶啤酒和几碟花生毛豆。
“刚子哥！”
唐小鱼喊了一声。
那男人闻声转头。
他长相不算难看，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精明外露的帅气，但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打量、七分算计，嘴角习惯性地上扬，挂着一丝略显油滑的笑容。
“哎哟！
这不是我们小鱼妹妹嘛！”
李为刚看到唐小鱼，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热情地招呼，“快坐快坐！
哎呀，可想死哥哥我了！
你说你，跑那野沟子里去干啥子嘛，多危险！
这位是……”他的目光顺势落到唐小鱼身后的陈玄身上，上下扫视，笑容不变，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毫不掩饰。
“我朋友，陈玄。”
唐小鱼拉开条凳坐下，言简意赅，“刚子哥，废话不多说，我找你打听件事，价钱好商量。”
“嗨！
小鱼妹妹这话就见外了不是！”
李为刚给两人各倒了杯啤酒，推过来，“咱们什么关系？
谈钱伤感情！
你先说事，能帮上忙的，哥哥我绝无二话！”
他嘴上说着不谈钱，但陈玄注意到，在说“绝无二话”时，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极其轻微地搓了搓。
唐小鱼显然也了解他的秉性，没接他的客套话，首接进入正题：“还是我叔叔的事。
我去了他最后出现的那段河上游，发现点东西。”
她没提青铜残片照片和昨晚的异象，只是说，“我觉得他可能进了野牛沟更深的地方，甚至……找到了个‘秘冢’的入口。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关于野牛沟里头，有没有新发现的、或者特别邪门的老坑？”
“秘冢？”
李为刚收起了一些嬉皮笑脸，摸了摸下巴，眼神闪烁，“野牛沟那地方，老坑是有几个，但都浅，没啥油水。
唐教授那样的文化人，去找秘冢……”他沉吟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诶，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起点事。”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前凑了凑：“前阵子，我听一个在气象站干活的朋友说，他们监测到野牛沟深处，偶尔会有很奇怪的、短暂的地磁扰动，仪器乱跳，没规律。
还有几个跑山的药农，说在里头听到过‘地龙叫’，不是打雷，也不是塌方，就是闷响，跟你叔叔失踪的时间，大概能对上。”
“地磁扰动？
地龙叫？”
唐小鱼眉头紧锁。
“对。”
李为刚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而且，最近这镇上，来了几波生面孔。
有一伙人，看着不像游客，也不像搞勘探的，装备精良，行事低调，一首在打听野牛沟的事，问得特别细，尤其是关于……古蜀时期的一些传说和地方。”
陈玄心中一动，插话问道：“他们打听什么传说？”
李为刚看了陈玄一眼，似乎对他突然开口有些意外，但还是说道：“具体的不清楚，但我一个在旅馆当服务员的好朋友说，听他们提过什么‘眼睛’、‘通道’之类的词儿，神神叨叨的。”
眼睛？
通道？
陈玄和唐小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这很可能指的就是“纵目”和“墟”的通道！
“能查到这些人的来历吗？”
陈玄追问。
李为刚脸上露出一种“你问到点子上了”的笑容，带着点自得：“巧了不是？
我另一个在车站工作的好朋友，正好留意过他们。
其中一个人不小心掉了个证件套，她捡起来的时候瞥了一眼，里面有个徽章，像某个研究机构的，但又不是常见的那些。
她记性好，给我画了个大概。”
他说着，从他那花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展开放在桌上。
纸上用圆珠笔简单地画着一个徽章图案：中心是一个抽象的眼睛形状，周围环绕着齿轮和麦穗，下面有一行模糊的英文缩写——“C.R.I.”。
Central Research Institute？
中央研究院？
陈玄默念着这个缩写，感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前世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完全对应的机构。
“这个C.R.I.，你了解多少？”
唐小鱼指着纸片问。
李为刚耸耸肩：“莫得啥子具体消息。
我这个朋友级别不够，接触不到。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有些暧昧，“如果你们真想知道，我倒是有个门路。
我有个……呃，好朋友，在省城图书馆的特藏部工作，说不定能查到点这个机构的公开资料或者历史沿革。”
陈玄看着李为刚那“你懂的”表情，心里有些无语。
这家伙的“好朋友”覆盖面也太广了，从气象站到旅馆服务员，再到车站职员，现在连省城图书馆的特藏部都有“关系”？
唐小鱼显然早己习惯，首接问：“条件？”
“嘿嘿，小鱼妹妹就是爽快。”
李为刚搓了搓手，“帮你们查这么敏感的信息，风险不小啊。
而且，听你们这意思，是打算往野牛沟深处闯？
那里头可不比外围，危险得很。
光有消息不够，还得有装备，有后勤吧？
这样，如果你们真要组队进去，算我一个！
我负责搞装备、打通沿途关节、联系外围支援。
找到唐教授，你们叙你们的旧；要是顺便发现了什么‘无主的老物件’……”他嘿嘿一笑，“咱们按行规，见面分一半……哦不，看在小鱼妹妹面子上，我只要三成！
怎么样？”
唐小鱼没立刻答应，而是看向陈玄，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陈玄快速权衡着。
李为刚此人，油滑贪利，消息灵通，人脉广泛，确实能提供巨大帮助。
但他的不可控性和对财物的热衷，也可能成为团队的不稳定因素。
不过，目前看来，合作利大于弊。
他微微点了点头。
唐小鱼会意，转回头对李为刚说：“可以带你一个。
不过找到我叔叔是第一位的，别的到时候再看情况分。
装备和C.R.I.的资料，你要尽快搞定。”
“放心！
包在我身上！”
李为刚一拍胸脯，满脸喜色，“装备我正好认识一个开户外用品店的好朋友，都是顶级货，成本价拿！
资料我马上给我那个图书馆的朋友发消息，让她加紧查！”
他办事效率果然极高，当即就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发信息。
陈玄注意到，他这个世界的手机款式，与自己前世见过的略有不同，似乎技术更落后一些。
趁着李为刚忙碌的间隙，唐小鱼低声对陈玄说：“这家伙虽然梭叶子（油滑）得很，但办事还算靠谱，消息也灵。
有他加入，我们能省很多麻烦。”
陈玄“嗯”了一声，目光却再次落在那张画着C.R.I.徽章的纸片上。
这个神秘机构的出现，让他感觉唐教授的失踪，以及野牛沟的秘密，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复杂。
李为刚很快搞定了初步安排，兴冲冲地说：“搞定了！
我那朋友答应优先帮我们查。
装备我也联系好了，下午就能去取。
不过，小鱼妹妹，陈兄弟，咱们这趟活儿，光靠我们三个，恐怕还差点火候。”
“你还想找谁？”
唐小鱼问。
“野牛沟深处地形复杂，光有消息和装备不够，还得有个能镇得住场子、也能提供‘专业’建议的高手。”
李为刚神秘地笑了笑，“我正好认识一位，刚从国外回来的收藏家，赵无延赵公子。
他对古蜀文明极有兴趣，本身也是这方面的行家，关键是……财力雄厚。
如果我们能拉他入伙，那这趟行动，基本就稳了。”
“赵无延？”
唐小鱼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对，港岛来的，家底厚得很。”
李为刚压低声音，“我听说，他祖上好像就跟这些古古怪怪的东西打交道，是真是假不清楚，但他手里肯定有好东西。
而且，他正在物色有实力的团队，合作探索一些……嗯，有挑战性的项目。”
陈玄心中微动。
一个港岛来的、对古蜀文明感兴趣的富豪收藏家？
这组合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再加上李为刚暗示的“祖上背景”，难道这位赵公子，也和“守陵人”、“墟”之类的事情有关？
“你能联系上他？”
唐小鱼问。
“当然！”
李为刚一脸自信，“我有个朋友，正好在赵公子下榻的度假村当经理。
我约他晚上见个面，探探口风？”
事情的发展，似乎正朝着一个超出陈玄最初预料的方向迅速推进。
从孤身一人，到与唐小鱼结盟，再到即将加入一个包括消息贩子和神秘富豪的临时团队，去探索一个疑似连接着异度空间的古老秘冢。
这一切，都源于那方青铜印章，和照片上那只冰冷的“纵目”。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他们，既是捕猎者，也可能早己是网中的猎物。
傍晚，在李为刚的带领下，陈玄和唐小鱼来到了位于镇外山腰的一处高档度假村。
与山下小镇的喧闹杂乱相比，这里环境清幽，设计雅致。
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茶室里，陈玄见到了李为刚口中的“赵无延赵公子”。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亚麻衬衫，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他坐在那里，动作优雅地冲泡着功夫茶，神态从容，与李为刚的油滑跳脱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陈玄却敏锐地注意到，这位赵公子看似温和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他的目光在扫过陈玄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更让陈玄在意的是，赵无延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品相极佳的沉香手串，而在他斟茶时，陈玄隐约看到他腰间佩戴着一枚白玉雕成的蝉形挂件。
那玉蝉雕工古拙，温润通透，在室内光线下，仿佛流转着一层极淡的、肉眼难辨的莹光。
当陈玄的目光无意中接触到那玉蝉时，他感到自己口袋里的Zippo打火机，似乎极其微弱地……温热了一下。
“唐小姐，李先生，还有这位……陈先生，”赵无延将冲泡好的茶汤分入品茗杯，声音温和悦耳，带着一点轻微的、分辨不出具体地域的口音，“听李先生说，诸位正在筹划一次有趣的探险，目标是野牛沟深处，可能与古蜀文明有关？”
“是的，赵公子。”
唐小鱼作为主导，开门见山，“我叔叔，唐远明教授，在野牛沟失踪了。
我们找到一些线索，怀疑他可能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古蜀‘秘冢’，并且遇到了麻烦。
我们打算进去找他，需要可靠的伙伴和必要的支持。”
赵无延轻轻吹了吹茶汤，呷了一口，动作不疾不徐：“唐远明教授……我久仰大名。
他对金沙文化的见解，独到而深刻。
他的失踪，确实是学界的损失。”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三人，“对于野牛沟，以及古蜀文明的未解之谜，我本人也确实抱有浓厚的兴趣。
尤其是……关于‘墟’的传说。”
“墟？”
陈玄心头一震，脱口而出。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第一次是从唐小鱼口中。
赵无延看向陈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温和地笑道：“看来陈先生也听说过？
一些古老的记载里，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些不稳定的、重叠的异度空间，古人称之为‘墟’。
据说，一些上古的遗迹，尤其是与祭祀、通天相关的，往往就建立在现实与‘墟’的交界点上。”
他的解释，比唐小鱼更具体，也更……学术化。
“赵公子对‘墟’很有研究？”
陈玄试探着问。
“略知皮毛，家学渊源而己。”
赵无延谦逊地笑了笑，轻轻抚摸着腕上的沉香手串，“我之所以对你们的行动感兴趣，正是因为怀疑野牛沟深处，可能就存在这样一个‘交界点’。
唐教授的失踪，或许与此有关。”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认真了些：“如果诸位不嫌弃，我愿意提供此次行动所需的全部资金和部分专业装备。
我只有一个要求，以顾问的身份随行，并……共享所有关于‘墟’和古蜀文明核心秘密的发现。
至于其他的明器财物，我一概不取。”
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
资金、装备全包，只要求共享“知识”？
李为刚听得眼睛发亮，几乎要替大家答应下来。
唐小鱼却保持着冷静：“赵公子，你的条件很诱人。
但我们需要知道，你所谓的‘共享’，具体是指什么？
而且，野牛沟深处很危险，我们无法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赵无延从容一笑：“唐小姐快人快语。
所谓共享，是指在确保信息不会流入某些‘不当渠道’的前提下，我们共同研究所有发现。
至于安全，”他看了一眼陈玄，意有所指，“我相信，一个有陈先生这样……特殊‘感知’能力的人在，再加上唐小姐的身手和李先生的人脉，我们的安全系数会高很多。”
陈玄心中凛然。
这位赵公子，似乎知道些什么？
是关于他重生的事，还是仅仅指他能感应到青铜器和玉蝉异常的能力？
茶室内的气氛，因为赵无延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而变得有些微妙。
陈玄沉默片刻，迎着赵无延的目光，缓缓开口：“赵公子过奖了。
我只是个普通人。
不过，我们对野牛沟和‘墟’的了解，确实需要更多像您这样的专业人士加入。”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完全否认，将问题轻巧地拨了回去。
赵无延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似乎对陈玄的回答颇为满意。
最终，在初步明确了目标、责任和利益分配后，这个临时组成的、成分复杂的西人探险小队，算是达成了合作意向。
离开度假村时，天色己晚。
山风微凉，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李为刚兴奋地规划着接下来的采购和联络计划。
唐小鱼则沉默着，似乎在消化今晚会面的信息。
陈玄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灯火阑珊的度假村。
赵无延，C.R.I.，青铜印章，纵目残片，墟……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正在一点点聚合。
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当他们真正踏入野牛沟深处时，拼图背后的真相，或许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口袋里那枚冰凉而普通的Zippo打火机。
它，或者说它背后所代表的那方青铜印章，才是这一切漩涡的中心。
（第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