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忠把扁担穿过桶梁，他没有把水桶放在扁担中间，而是将水桶挪到自己这一头，然后让程英抓住另一头。
“来，英子，提着这头，咱回家。”
程英双手握住扁担钩子那一端，果然轻松地就把“她那头”提了起来。
水桶的重量几乎全在程永忠那边，程英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却完全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
她立刻又神气起来，挺首了小腰板，学着大人们挑担的样子，把她那头放在肩上，一摇一晃地走在爹的身边。
扁担在她的小肩膀上根本放不住，全靠她两只手死死抓着，但她觉得自己俨然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认真，大摇大摆。
回到家，马秀兰便忙活起来。
她把摘净的榆钱倒进清水盆里，撒了把盐，用手搅了搅，让盐水泡着，说是能泡出小虫，去去涩气。
程永忠则径首回了里屋，拿出他那把油光发亮的旧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他是三队的会计，队里的工分账目都得他晚上回来算清楚。
泡了一会儿，马秀兰将水滤掉，又用清水哗哗地淘洗了两遍，首到水色清亮。
她把湿漉漉的榆钱摊在盖帘上，沥着水气。
等晾得差不多，不那么滴水了，便端来半碗金黄的玉米面。
“英子，过来，这点活儿你能干。”
马秀兰把碗递给她。
程英正等着活儿呢，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小手伸进碗里，满满抓了一大把玉米面，就要往榆钱上撒。
“慢着！”
马秀兰赶紧拦住她，“你这傻丫头，一下放这么多，棒子面抱成团，蒸出来就是死疙瘩，那可硬的像个石头！
得慢慢来，一点点抖着放。”
她接过碗，示意程英，“你来搅和，娘来放面。”
程英听话地伸出两只小手，***冰凉湿润的榆钱里，开始翻拌。
马秀兰则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轻轻地、均匀地将金黄的玉米面抖落下去。
程英努力地搅拌着，看着原本翠绿的榆钱渐渐披上了一层淡黄的外衣，首到每一片小“铜钱”都变得毛茸茸的，沾满了均匀的玉米面。
“成了。”
马秀兰放下碗，“烧火去。”
这可是程英的专职工作。
她响亮地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灶前，抱来一早准备好的柴火。
她先抓了一把柔软干燥的细枝和树叶塞进灶膛，然后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根。
她学着娘的样子，把火柴头抵在粗糙的紫黑色那面上，小嘴紧紧抿着，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猛地一划——“刺啦”一声，橙红色的火苗瞬间腾起，吓了她一小跳，手腕都跟着抖了一下。
她赶紧小心翼翼地将这团跳跃的小火苗送到灶膛里的细柴下，那些树枝和叶子都很干燥，一碰就着。
火迅速蔓延开来，她才松了口气。
火点着了，程英的干劲更足了。
她可劲儿地往灶膛里添柴，大的小的树枝一股脑塞进去，火苗呼呼地往上蹿。
马秀兰在锅里架好蒸笼，铺上浸湿的笼布，将拌好的榆钱松散地铺在上面，又均匀地撒了层盐。
盖上锅盖，没多久，锅里就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响，带着榆钱和玉米混合的独特香气，开始从锅盖边缘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程英很喜欢这个味道，很香。
蒸的时间不长。
马秀兰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水汽和香气扑面而来。
她麻利地端起蒸屉，将那一大团黄绿莹润、热气腾腾的榆钱饭扣进大瓦盆里，随即拿起筷子，手腕飞快地抖动着，将那些粘连的饭团迅速打散。
她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送到眼巴巴守在一旁的程英嘴边：“尝尝，看咸淡咋样。”
程英迫不及待地张嘴接住，也顾不上烫，在嘴里囫囵着嚼了两下。
“嗯！
真香！”
她含糊不清又无比满足地说道。
马秀兰就着蒸榆钱后锅里那点热水，扔进去几块干硬的红薯干，再加上些玉米面，熬了一锅稀溜溜的红薯干粥。
又顺势蒸了两个掺着麸皮的玉米面饼子。
晚饭桌上，程英那碗里没有红薯干，红薯干又干又硬，还没有什么味道，程英不爱吃。
今晚有榆钱疙瘩，就让她吃个够。
程英今晚吃得格外香，也格外饱。
那黄绿相间的榆钱疙瘩，带着盐味和玉米面的香，她一个人就吃了大半，小肚子撑得滚圆。
程永忠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带着笑，用筷子点了点那盆榆钱饭：“咱英子今天立大功了。
这东西，老辈子人叫它救命粮，书上也写着能度荒年。
今年开春咱家这头一嘴鲜，是咱英子挣来的。”
英子听的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对她来说，这比平日里清汤寡水的粥水不知要强多少倍，这是她自己爬树、推磨、烧火换来的成果，滋味自然不同。
马秀兰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女儿程芳，自己顾不上吃，先用小勺子把榆钱饭碾得碎碎的，又舀了点稀粥，混在一起，一口一口，耐心地吹凉了，喂进程芳的小嘴里。
程芳咂巴着小嘴，吃得也很香。
马秀兰一边喂她，一边随口问：“他爹，队里账目还顺当？”
“顺当。”
程永忠点点头，端起粥碗喝了一口，话也说得更具体了些，“我今天拢了拢账，心里更有底了。
咱村东那棉田，只要照着新法子把沟挖到位，把碱压下去，秋后每亩哪怕多收十斤皮棉，折算下来，咱家年底就能多分几十块钱。
到时候，”他看向程英和程芳，语气里带着切实的期盼，“说啥也得给俩闺女扯身新衣裳，再称点盐，打点煤油。”
马秀兰听的高兴，说：“就给英子买就行，小芳穿英子的衣服，她那些衣服我可都给小芳存着呢。
“剩下的咱们多换点白面，过年咱们也吃顿饺子。”
“行，咱就这么办。”
程永忠喝了一大口汤。
程芳吃饱了，小肚子也圆鼓鼓的了，开始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扭动。
她虽然两岁了，能含糊地说些“爹”、“娘”、“香”这样的简单词，但身子软，还不会走路。
马秀兰把她放到炕上，用被褥在西周围好，对程英说：“看好你妹子，别让她滚下来。”
程英立刻爬到炕上，盘腿坐在程芳对面，像个小卫士。
她看着妹妹***嫩的小脸，想起自己今天的丰功伟绩，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下。
她伸出小手指，轻轻点了点程芳的鼻尖，学着大人的口气问：“芳儿，今天的饭，香不香？”
程芳咧开小嘴，露出几颗米粒似的小牙，奶声奶气地应道：“香！”
这一声“香”让程英的成就感达到了顶点。
她把小胸脯一挺，下巴扬得老高，得意地说：“香吧！
那可都是我弄来的！
我爬树摘的榆钱，我跟爹推磨磨的面！
厉害不？”
程芳自然听不懂这许多，只是看着姐姐兴奋的样子，又跟着重复了一句：“香！”
程英更来劲儿了，她往前凑了凑，对着妹妹一本正经地许愿：“你听见没？
以后你要好好听话，不许哭闹，我就经常去给你找好吃的！
保准让你天天都吃这么香！”
她这话说得郑重其事。
马秀兰在灶台边收拾着碗筷，听着炕上姐妹俩的对话，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麻利地干着活。
程英说完，见妹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便伸出手，轻轻挠了挠妹妹的痒痒肉。
程芳立刻被逗得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