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是给闷热小镇刷上的一层厚厚浆糊,黏稠又挥之不去。
五岁的林初夏顶着一头被奶奶勉强扎起的、乱糟糟的小辫子,穿着膝盖上沾了灰的小花裙,正琢磨着是去河边看蝌蚪,还是爬上老槐树掏鸟窝。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阵夹杂着嬉笑和……某种让她不舒服的推搡声,从旁边的胡同里传来。
她小眉头一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循着声音就冲了过去。
胡同尽头,阳光被高墙切割,投下狭长的阴影。
三个男孩的身影清晰可见。
两个高半头的,她认识,是小胖和豆芽。
而被他们堵在墙角,背贴着冰凉砖墙的,是那个总是安安静静、怀里似乎永远抱着一本书的顾清屿。
他今天穿着那件过于干净、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白色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此刻,他怀里那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正被小胖高高举起,像一面宣告胜利却极不协调的旗帜。
“书呆子,又看书!
叫你一声敢答应吗?”
小胖的声音带着孩童式的、未经修饰的恶意。
顾清屿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两只小手死死攥着背带,指节泛白。
“把……把书还我……”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柔软的磕巴,像投入井中的小石子,瞬间就被周围的喧嚣吞没了。
“把……把书还我……”豆芽立刻捏着嗓子学起来,怪腔怪调,“说话都说不清,小结巴!”
那一刻,林初夏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下来,比奶奶灶膛里最旺的火苗还要炽烈。
她当时并不懂得,那种情绪叫做“保护欲”,只是一种纯粹的本能——这个安安静静、属于她的“领地”里的男孩,只有她能“欺负”,别人,不行!
“喂!
你们干嘛呢!”
她清脆响亮的声音像一颗小炮弹,炸响了胡同的沉闷。
三个男孩同时回头。
看到她,小胖和豆芽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
在这个小镇的孩子圈里,林初夏的“战斗力”是出了名的。
她像一阵红色的旋风冲到他们面前,二话不说,用力一把推开小胖,趁他趔趄的功夫,敏捷地跳起来抢回那本书,塞回顾清屿怀里。
然后,她转过身,叉着腰,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牢牢挡在他前面,伸手指着小胖的鼻子:“欺负人是不是?
我都看见了!”
小胖稳住身子,有些底气不足:“林、林初夏?
我们跟他闹着玩呢!”
“闹着玩?”
初夏眼睛瞪得溜圆,“抢书也是闹着玩?
我数到三,赶紧道歉!
一!”
她的气势太足,小胖和豆芽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打不过”的信号。
“二!”
还没数到三,小胖和豆芽己经“哇”地一声,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初夏对着他们的背影,不依不饶地喊道:“以后见了顾清屿,绕道走!
听见没有!”
确定“敌人”溃败,她才转过身。
刚才那副凶悍的气势瞬间从她脸上褪去,转而换上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不耐烦。
她看到顾清屿眼眶还是红红的,虽然倔强地抿着嘴没让眼泪掉下来,但那副样子,看得她心里莫名烦躁。
“哎呀,别哭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手帕,那上面还印着模糊的小鸭子图案,动作粗鲁地就往他脸上擦,“男孩子哭鼻子,羞不羞!”
顾清屿被她擦得脸都歪了,却没有躲闪,只是小声地、清晰地说了句:“谢……谢谢你。”
初夏把变得脏兮兮的手帕塞到他手里,老气横秋地教训道:“你怎么老是被人欺负啊?
你就不会凶一点吗?
像这样——”说着,她龇牙咧嘴,努力做出一个自认为最凶狠的表情。
顾清屿看着她挤成一团的小脸和搞怪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干净又腼腆,像雨后突然钻出云层的阳光。
看到他笑,初夏也笑了,刚才那点烦躁不翼而飞。
她用力拍拍自己还扁扁的小胸脯,宣布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混!
我罩着你!”
顾清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用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回应:“嗯。”
“走,回家!”
初夏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我奶奶今天做了桂花糕,分你一半!”
她的手心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和一点汗湿,牢牢地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
顾清屿没有挣脱,任由她拉着,小跑着跟上她的步伐。
他偷偷低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迅速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女孩跳跃的发梢上。
阳光将两个小小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从此再也分不开。
胡同口,卖冰棍的老爷爷摇着蒲扇,看着这两个孩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风穿过胡同,带来了远处模糊的叫卖声,和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烟火气。
这个平凡的夏日午后,因为一个莽撞的守护和一个安静的承诺,变得有些不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