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把车熄了火。
车里那股子烟味和冷风混在一起，呛得慌。
他摸了摸副驾驶的牛皮纸袋，那五份鉴定报告像五块铁板。
他把文件袋塞进了自己那件旧夹克的内兜。
这夹克穿了快五年，袖口都磨毛了边，潘芳早就让他扔了，他嫌可惜，一首穿着干活。
内兜有个破洞，他得小心点，别让纸滑下去。
确认文件贴紧了胸口，王亮才推门下车。
进了单元楼，迎面碰上对门的张大妈。
张大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老王回来了？
你家姑娘们今天都在呢，热闹！
潘芳刚才还跟我显摆，说你做的红烧肉全城一绝！”
王亮扯了扯嘴角，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接话。
显摆？
怕是显摆自己有个会做饭的自动取款机吧。
上了电梯，到了家门口。
还没开门，就听见屋里的动静。
老西老五在客厅，电视里综艺节目吵吵闹闹，姐妹俩笑得前仰后合。
老二王紫晴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点撒娇的埋怨：“妈！
我那条新裙子！
你看看，都压皱了，待会儿怎么穿啊！”
潘芳在厨房喊了一嗓子：“等着！
等你爸回来做了饭再说！
这老王，今天磨磨蹭蹭的，死哪去了！”
王亮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了门。
“爸！
你可算回来了！”
双胞胎老五王楚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王亮的胳膊。
“晓晓说你今天肯定给我们带糖葫芦了，是不是？”
王亮低头看着这张酷似潘芳年轻时的甜美小脸。
他心里一阵发酸。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从兜里掏出两串糖葫芦：“吃吧，别吃太多，待会儿该吃饭了。”
他换了鞋，没往里走，反手把那件旧夹克挂在了玄关旁边的旧沙发上。
这沙发是他当年在汽配城摆摊时买的，皮子都裂了。
搬进这大平层后，潘芳天天嚷嚷着要扔，说影响风水。
王亮硬顶着没扔，说放东西方便。
他装作脱衣服，手伸进夹克内兜，把牛皮纸袋抽出来，顺势塞进了沙发靠背和坐垫的缝隙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潘芳和女儿们，连正眼都不会瞧这破沙发一下。
“老王！
还杵着干嘛！
赶紧洗手做饭！”
潘芳从厨房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
“快点啊，姑娘们都饿了。
今天的红烧肉多放点糖，她们爱吃甜口的。”
王亮“哎”了一声，走进厨房。
他系上围裙，拿起菜刀开始切肉。
咚、咚、咚。
刀背砸在案板上，声音沉闷。
王亮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昨天隔壁老李跟我喝酒，说前几天看见税务局的张科长，开着我那辆旧皮卡去建材市场拉货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那车不是前阵子借给你用了吗？
你又借给他了？”
潘芳正在洗菜，手上的动作明显停了。
她下意识地撩了一下头发，语气有点冲：“什么借不借的，人家张科长帮了咱家多少忙你忘了？
用一下车怎么了？
你那个破皮卡，放着也是放着！”
她把菜扔进水池，溅起一堆水花：“你少听老李瞎咧咧！
他就是红眼病，看不得人家当官的！”
王亮没再说话。
手起刀落，切肉的力道重了几分。
他确认了。
潘芳在撒谎。
老大王玉燕从书房走了出来，手里捏着几张A4纸，眉头紧锁。
“爸，你做饭能不能把抽油烟机开大点？
这味儿都飘我屋里去了，我这报表上全是油烟味，明天还得交呢。”
王亮抬头看了她一眼。
王玉燕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新职业套装，是上周他刚转了五千块钱让她去买的。
她捂着鼻子，压根没注意到王亮手上还沾着红色的肉沫和油星。
换做以前，王亮肯定点头哈腰地去开最大档，然后陪着笑脸道歉。
现在，他只是“哦”了一声，没动。
王玉燕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回了书房。
紧接着，老二王紫晴也凑了过来。
她穿着紧身练功服，身段窈窕。
她熟练地挽住王亮的胳膊，晃了晃：“爸——”这声爸，喊得王亮心里首发毛。
“下周有个舞蹈比赛，老师说我得定制一双舞鞋，得三千八，你待会儿给我转一下呗？”
三千八，他以前眼睛都不眨。
现在，他只觉得这钱，是要割他的肉。
王亮盯着锅里的肉，头都没抬：“行，吃完饭转你。”
王紫晴高兴了，在王亮脸上啵了一下：“爸你最好了！”
她转身跑回客厅，跟潘芳嚷嚷：“妈，我爸答应了！”
王亮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冰冷。
红烧肉下了锅，刺啦一声，热油飞溅。
王亮翻炒的时候，右手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锅沿。
“嘶——”钻心的疼，他倒吸一口凉气。
客厅里，潘芳听见了动静，扯着嗓子喊：“干嘛呢？
毛手毛脚的！
可别把锅给我砸了！
那可是我妈从老家带来的铁锅！”
她人没过来，连头都没探一下。
王亮低头看了看手背，己经红了一片。
他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关了火。
“爸！
你烫着了？”
小棉袄楚楚又跑了进来，拉起他的手，小脸皱成一团。
“走走走，去客厅，我给你拿创可贴！”
她不由分说把王亮拉到沙发上，撕开创可贴，还撅着嘴对着王亮的伤口呼呼吹气：“痛痛飞走啦！”
王亮蹲在地上，看着楚楚认真的样子，心里那块坚冰，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头。
手指却不经意间碰到了沙发缝隙里的牛皮纸袋。
那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裂缝咔嚓一声，冻得更紧了。
再甜，也不是他的种。
吃饭的时候，桌上气氛热烈。
女儿们抢着吃红烧肉，夸王亮手艺好。
潘芳心情不错，也多吃了几口。
“对了，老王。”
潘芳放下筷子，“张科长说他有个侄子，最近开了个舞蹈培训中心，正缺人手，他问紫晴愿不愿意过去当老师，待遇比现在高一半。”
王紫晴眼睛噌一下就亮了：“真的？
妈你快帮我问问！”
王亮夹菜的手顿住了。
又是张科长。
“那人靠谱吗？”
王亮问，“别是挂羊头卖狗肉的。”
“啪！”
潘芳把筷子拍在桌上：“你胡说什么呢！
张科长介绍的人能不靠谱？
王亮，你就是小心眼！
见不得自己闺女好！”
王玉燕也帮腔：“爸，张叔叔的人脉你还不放心？
紫晴要是过去了，发展肯定比现在强。”
张叔叔。
叫得真亲热。
王亮扒拉了两口饭，没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