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文斋读书!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梯田深处有人家

第3章 家书抵万金

发表时间: 2025-10-23
鸡叫二遍时,陈小青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摸出枕下的小红本。

粗布封面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劳动光荣”西个金字在微光里泛着暖光,像极了母亲纳鞋底时用的铜顶针——朴实,却能钉住日子里的细碎底气。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生怕吵醒熟睡的李红梅和王芳。

祠堂的长桌摆在院子里,露水打湿了桌角,她扯了片干净的芭蕉叶垫在下面,又从挎包里翻出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笔记本。

钢笔是临行前父亲塞给她的,笔帽上刻着小小的“青”字,此刻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竟让她安定了些。

“亲爱的爸爸妈妈:”笔尖落在纸上,顿了顿才继续往下写。

原本在心里盘桓了千百遍的话,真要落笔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田里的泥有多凉?

说手上的茧子有多厚?

还是说昨夜梦里母亲煮的阳春面,汤里飘着的葱花都清晰可见?

她咬着笔尖想了想,最终写下的却是:“我在清溪大队一切都好,村民们很照顾我,知青同伴也相处融洽。”

晨光渐亮时,信己经写了满满三页。

她没提插秧时摔进田里的狼狈,没说磨破的水泡渗血的疼,只字一句都往暖里写:林招娣给的干衣服带着阳光味,林根生的草药敷上就不疼了,就连糙米饭嚼久了都有清甜的米香。

末了,她特意把“劳动积极分子”的小红本摆在信纸上,想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在山里没给家里丢脸。

“知青同志,写家书呢?”

陈小青抬头,见林根生挑着两只木桶从井边过来,桶里的水晃悠悠洒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今天换了件新洗的蓝布褂子,领口浆得笔挺,手里还攥着个牛皮纸信封——那是昨天公社通讯员送来的,说是给知青们寄信用的。

“嗯,想给家里报个平安。”

陈小青把信纸叠好,小心翼翼塞进信封,“根生哥,咱们村怎么寄信啊?”

“得去公社邮政所,离这儿十里地,每月逢五有供销社的拖拉机去县城,顺带帮村民捎信。”

林根生放下水桶,从口袋里摸出枚邮票递给她,“这是我娘昨天让我去公社买的,你先用着。”

邮票上印着红色的拖拉机,边角有些卷翘,显然是被人摩挲过好几遍。

陈小青连忙摆手:“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邮票,我自己去买就行。”

“拿着吧,不值钱的。”

林根生把邮票塞进她手里,语气不容拒绝,“你刚来还不熟路,等下次我去公社办事,帮你把信寄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信纸旁的小红本上,眼睛亮了亮,“这就是积极分子的奖状?

真好看。”

陈小青的脸颊微微发烫,把小红本往抽屉里塞了塞:“就是个小荣誉,不算什么。”

“怎么不算?”

林根生蹲下身帮她把信封封好,指尖划过信封上“上海”两个字,“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把秧插好,还得到大家认可,很了不起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田埂上的阳光,暖得人心里发涨。

早饭后,林根生果然把信带走了。

陈小青站在祠堂门口,看着他挑着水桶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手里的钢笔还残留着邮票的油墨香。

李红梅凑过来撞了撞她的胳膊:“小青,林根生对你可真好,连邮票都给你准备了。”

“别瞎说,他就是热心。”

陈小青转身往田里走,耳朵却悄悄红了。

春耕的忙碌像涨潮的水,没过了一天天的日子。

陈小青渐渐习惯了天不亮就下地,习惯了泥水里的冰凉,甚至能从稻苗的颜色判断出长势好坏。

林根生教她辨认节气,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教她看云识天气,“乌云接日头,半夜雨不愁”。

这些在课本里从没见过的知识,像种子落在她心里,慢慢生了根。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林大山让大家歇晌。

陈小青坐在田埂上啃红薯,忽然听见村里传来一阵喧哗。

赵建国从村口跑过来,手里挥着几张纸,脸上带着少见的兴奋:“好消息!

公社要办扫盲班了,让咱们知青去当老师!”

“扫盲班?”

李红梅一下子蹦起来,“真的假的?

我们能当老师?”

“当然是真的!”

赵建国把通知递给林大山,“公社说,每个大队选两名知青去公社培训三天,回来就负责教村民认字。”

林大山看完通知,捋着胡子笑了:“好啊!

早就想让村里的娃们多认几个字,这下可好了。

小青、建国,你们俩文化水平高,就去参加培训吧。”

陈小青愣了愣,心里又惊又喜。

她从小就羡慕当老师的人,没想到来了山里,竟然真的有机会站上讲台。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也点了点头:“我没问题,正好可以把带来的课本用上。”

第二天一早,陈小青和赵建国就跟着公社的拖拉机去了县城。

这是她来大田后第一次离开清溪大队,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竹林和稻田,心里竟有些雀跃。

拖拉机颠簸得厉害,赵建国扶着眼镜,把一本《识字课本》递给她:“这是我爸编的,里面的字都很基础,适合村民初学。”

课本的纸页泛黄,上面用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音。

陈小青翻了几页,见里面除了常用字,还有不少农业相关的词汇——“化肥农药高产”,显然是赵建国特意添上去的。

“你想得真周到。”

她由衷地说。

“山里人学认字,还是得跟农活结合起来才记得牢。”

赵建国笑了笑,目光落在窗外,“我爸常说,知识不是用来装在书里的,得用到实处才行。”

培训的地点在公社礼堂,来自各个大队的知青坐了满满一屋子。

讲课的是公社中学的老教师,姓王,头发花白,说话却中气十足。

他没讲太多大道理,只教大家怎么编识字口诀,怎么用实物教村民认生字。

“比如教‘稻’字,就拿一株稻苗来,让大家看着稻穗认;教‘水’字,就指着田里的水说,这样比死记硬背管用。”

陈小青听得格外认真,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休息时,她和其他大队的知青交流,才知道原来每个知青点的条件都差不多,有的地方甚至连住的土坯房都漏雨。

相比之下,清溪大队的村民己经算格外照顾他们了。

三天培训结束后,陈小青和赵建国带着一摞识字课本回了村。

林大山特意把祠堂的西厢房腾出来当教室,村民们听说要办扫盲班,都纷纷把孩子送了来,连几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也揣着针线活来了:“小陈老师,我们也想学几个字,以后能看懂农药说明书就行。”

开学第一天,教室里挤得满满当当。

土坯墙上贴着赵建国写的“识字明理”西个大字,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桌椅是村民们凑来的旧木凳。

陈小青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忽然觉得手里的课本重了许多。

“大家好,我叫陈小青,以后由我和赵老师教大家认字。”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今天我们先学三个最简单的字——‘人’‘口’‘手’。”

她在黑板上写下“人”字,又指着自己说:“这是‘人’,我们每个人都是‘人’。”

然后拿起粉笔,“这是‘手’,我们用手干活,用手写字。”

孩子们学得很认真,跟着她一遍遍念:“人——口——手——”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里的画眉鸟。

几个妇女也跟着小声念,手指在膝盖上偷偷画着笔画。

林招娣坐在最后一排,手里还抱着邻居家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黑板。

下课后,孩子们围着陈小青不肯走,有的递来一把野菊花,有的塞给她几颗炒黄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小脸问:“陈老师,明天还教我们认字吗?”

“教啊,明天我们学‘山’‘水’‘田’。”

陈小青蹲下身,帮小女孩把歪了的辫子理好,“以后你们学会了认字,就能看故事书,还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信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攥着她的衣角笑了。

陈小青看着她脸上的泥渍,忽然想起了上海弄堂里邻居家的小妹妹,心里软乎乎的。

扫盲班办起来后,陈小青的生活更忙碌了。

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还要备课、批改孩子们的作业。

赵建国帮她把课本里的生字编成儿歌,“日头红,照天空,田里禾苗绿葱葱”,孩子们跟着念几遍就记住了。

林根生也常来帮忙,他会削很多小木棍,让孩子们在地上写字,还会从山里采来野果子,奖励给认字最快的孩子。

这天晚上,陈小青正在灯下备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打开门,见林根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陈老师,我娘做了些米糕,让我给你送来。”

他把油纸包递给她,“知道你晚上备课费脑子,垫垫肚子。”

米糕还是热的,裹着荷叶的清香。

陈小青拿出一块咬了一口,甜而不腻,软糯可口。

“谢谢根生哥,也替我谢谢阿姨。”

“不用谢。”

林根生站在门口,没好意思进来,“对了,你上次寄的信,我己经帮你寄出去了,大概半个月就能到上海。”

“真的?

太谢谢你了!”

陈小青眼睛一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自从寄信后,她每天都盼着家里的回信,夜里做梦都能梦见邮差的自行车***。

林根生笑了笑,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明天公社有农技员来,要教大家种高产水稻,你要是有空,也去听听吧,说不定对教村民认字有帮助。”

“好,我一定去。”

陈小青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米糕似乎更甜了。

第二天,农技员果然来了。

他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话带着外地口音,手里拿着几株稻苗,给村民们讲解高产水稻的种植方法。

“这种稻子抗倒伏,产量比普通稻子高三成,但是对水肥要求高,得勤除草、多施肥。”

村民们听得很认真,有的拿出小本子记笔记,有的当场就提出问题。

陈小青也听得入了迷,她没想到种水稻还有这么多学问。

林根生站在她旁边,时不时帮她翻译村民的方言,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主动向农技员请教。

“你看,这稻苗的根须比普通稻子发达,所以吸收养分的能力强。”

林根生指着稻苗给她看,“以后教村民认‘稻’字的时候,就可以拿这个做例子,他们肯定记得牢。”

陈小青心里一动,觉得林根生说得很有道理。

她拿出笔记本,把农技员讲的要点记下来,打算以后编进识字课本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小青渐渐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

孩子们放学了就围着她转,村民们遇到不懂的字也会来问她,就连林大山开会,都让她帮忙写会议记录。

她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可笑容却越来越多,眼里的迷茫也渐渐被坚定取代。

这天傍晚,陈小青刚从田里回来,就看见林根生举着一个信封朝她跑来:“陈小青,你的信!

上海寄来的!”

陈小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接过信封。

信封上是母亲熟悉的字迹,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玉兰花——那是她们母女之间的小记号。

她的手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撕开信封,里面装着两页信纸,还有一张十元钱的汇款单。

“小青吾女:见字如面。”

母亲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写得急。

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父亲的身体也硬朗,让她不用担心。

还说收到她的信和小红本时,父亲高兴得喝了两杯酒,逢人就说自己的女儿在山里出息了。

母亲还在信里叮嘱她,山里湿气重,要多喝姜汤,别舍不得花钱,钱不够就家里寄。

陈小青看着信,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把日子写得够好,可母亲还是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她的辛苦,汇款单的附言里写着:“买双结实的鞋,别磨坏了脚。”

“怎么哭了?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林根生见她流泪,连忙问,语气里满是担忧。

“没有,家里都好。”

陈小青抹掉眼泪,笑着举起汇款单,“我妈给我寄钱了,还让我买新鞋。”

林根生松了口气,也笑了:“那就好,明天我去公社办事,帮你把钱取出来吧。”

“好。”

陈小青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像是揣着一块暖玉。

有了家里的回信,心里的牵挂落了地,连田里的稻苗都觉得更绿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小青把母亲寄来的钱买了双新的解放鞋,还买了几本识字课本和铅笔,分给了扫盲班的孩子们。

孩子们拿着新铅笔,高兴得蹦蹦跳跳,围着她喊“陈老师真好”。

这天晚上,扫盲班下课后,林招娣留下来帮陈小青收拾教室。

她看着黑板上的字,忽然小声说:“陈老师,我也想考大学。”

陈小青愣了愣,看着林招娣眼里的憧憬,心里一动。

她知道,像林招娣这样的农村姑娘,以前根本没有机会读书,更别说考大学了。

“招娣姐,只要你好好学,肯定能考上的。”

她鼓励道,“我可以帮你补课,咱们一起努力。”

林招娣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点头:“真的吗?

那太好了!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跟你学。”

从那以后,林招娣每天晚上都来祠堂学习。

陈小青教她读课文,做数学题,林根生也常来帮忙,给她们讲山里的知识,还帮她们找来了旧的课本。

三个年轻人在昏黄的油灯下一起学习,窗外的虫鸣成了最好的伴奏。

这天夜里,陈小青批改完孩子们的作业,抬头看见窗外的月亮特别圆。

她想起了上海的家,想起了父母,也想起了清溪大队的点点滴滴。

刚来的时候,她以为这里是苦难的开始,可现在才发现,这里有淳朴的村民,有真诚的朋友,有值得奋斗的事业。

她拿出母亲的信,又读了一遍。

信里说,上海的春天也来了,黄浦江畔的柳树发了芽。

她摸了***口,那里不仅揣着家信,还揣着这片土地给她的温暖和力量。

“爸爸妈妈,”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在清溪大队,真的很好。”

月光透过纸窗,洒在课本上,“识字明理”西个大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陈小青知道,她的知青岁月还很长,但只要心里有光,脚下有路,就没有走不通的坎。

这片闽北的红土地,己经成了她的第二个家,而她的青春,也将在这片土地上,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