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春寒还未褪尽,沈家老宅后巷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
沈云棠蹲在绣坊门槛边,指尖捏着半枚绣针往绷子上穿线,晨雾里只看得见她月白棉衫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尖——那是她昨夜熬了半宿给未婚夫周明远绣的鞋面。
"阿棠!
"里屋传来继母王氏拔高的嗓音,沈云棠手一抖,绣针"叮"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慌忙起身,蓝布围裙上还沾着前日染的茜草汁,腕间那串檀木佛珠随着动作轻响。
这是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云棠这孩子心善,该护着"。
"周家二少爷带着媒婆来催婚书了。
"王氏倚着雕花门框,鬓边的珍珠发簪晃得人眼晕,"你爹在祠堂跟族老们解释呢,说你昨日去绣坊是...是去取祖传绣谱?
"她嗤笑一声,"取绣谱?
取了做什么?
难不成还想把沈家的锦绣阁招牌往自己名下揽?
"沈云棠喉间发紧。
三天前周明远托媒人来说,想提前看一眼两家合绣的"百子图"婚帐——那是沈家祖传的吉祥纹样,只有嫡女才有资格执绣。
她昨日确实是去绣坊取绣谱,可刚跨进门槛就被王氏堵住,说"姑娘家的东西,当爹的不说话,你倒先作主张"。
"娘,那绣谱...""放着吧。
"王氏甩着绣金帕子转身,"明远少爷最烦人磨叽,你赶紧把昨日绣的并蒂莲鞋面送过去,让他瞧瞧你的手艺。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对了,周少爷说今日要在松鹤楼摆接风宴,把你爹和我都请去了——你身子弱,就别去了,在家歇着。
"沈云棠望着母亲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王氏在打什么主意:周明远的母亲是继母的亲姐姐,两家人早年间因分家结了怨,如今周家在城南开了家外贸公司,正想吞并沈家百年绣坊"锦绣阁"。
而她这个嫡女,就是挡在中间最显眼的障碍。
"阿棠姐!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鬟阿桃捧着青瓷茶盏跑过来,"夫人让我给你端了姜茶,说今早冷,喝了暖身子。
"沈云棠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发高热,是王氏抱着她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去请大夫;十二岁学刺绣扎破手指,是王氏守着她涂了半宿的金疮药。
可这些温情,在周家送来的那纸"退婚书"面前,碎成了渣。
"阿桃,"她轻声道,"把我妆匣里那支翡翠簪子拿来。
"那是奶奶留下的遗物,水头极好,雕着缠枝莲纹。
王氏总说"小姑娘家戴这么贵重的东西招摇",可今日不同——她要去松鹤楼。
"阿棠!
你疯了?
"阿桃瞪圆眼睛,"夫人说过不许你...""把簪子给我。
"沈云棠的声音轻却坚定,"我去去就回。
"松鹤楼临着护城河,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正对着河水。
沈云棠站在楼下仰头望了片刻,春风吹起她的鬓发,露出耳后那粒朱砂痣——和王氏、周明远耳后的,一模一样。
"哟,这不是沈家大小姐么?
"周明远摇着折扇从楼上下来,月白长衫上绣着金线云纹,正是沈云棠昨日刚绣好的纹样,"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沈云棠攥紧手里的茶盏,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明远哥,昨日的鞋面...""鞋面?
"周明远嗤笑,"我娘说你绣的并蒂莲歪歪扭扭,活像两只炸毛的公鸡。
"他身后的媒婆接口道:"就是!
我们明远少爷可是留洋回来的,将来要娶的是能持家的女子,不是只会绣些花花草草的绣娘!
"沈云棠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分明记得,三日前周明远还握着她的手说:"云棠的手是菩萨给的,将来定要绣出能进故宫的绣品。
"可此刻他眼里的嫌恶,比护城河的水还凉。
"明远哥,那绣谱...""绣谱?
"周明远突然提高声音,"沈伯父!
您来得正好!
"他冲楼梯口喊,"我正要说这事——沈家这祖传绣谱,怕是该收回去吧?
毕竟云棠姑娘最近总说绣谱是自己的,我们这些外人哪敢要?
"沈父从楼梯上下来,眼镜片后的目光躲闪:"明远说得对,绣谱是沈家的东西,自然该收着。
"他伸手要接沈云棠手里的茶盏,却被她避开。
"爹,"沈云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昨日我去绣坊,是为了取绣谱核对婚帐纹样。
那是我作为沈家嫡女的责任...""责任?
"王氏从周明远身后走出来,手里捏着张纸,"责任是你该安安分分待在家里,而不是想着把沈家的东西往外拿!
"她展开纸,"这是周家账房的先生写的,说沈家近半年在绣坊的进账少了一半——阿棠,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把绣品偷偷卖了?
"沈云棠如遭雷击。
这半年她确实在绣坊接了些私活,都是给邻居家的小孩绣肚兜、给老人们绣寿帕,所得银钱全买了米粮接济巷口的孤寡。
可王氏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
"她急得眼眶发红,"那些钱都...""都让你娘收着了?
"王氏冷笑,"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把这些钱交出来?
沈家的绣坊,是要传给孙子的,不是给你这种心野了的闺女糟践的!
""够了!
"沈父拍了桌子,"阿棠,你先回去。
我和周家商量的事,回头再说。
"沈云棠望着父亲泛白的鬓角,突然想起昨夜他在祠堂跪了整夜。
原来不是在求族老主持公道,而是在求周家高抬贵手。
她摸了摸腕间的檀木佛珠,忽然觉得这串陪了她十年的念珠,重得勒得慌。
"我不回去。
"她后退两步,撞在栏杆上,"你们要说我偷绣谱,好,我去祠堂对质;你们要说我私卖绣品,好,我把账本拿出来。
可你们不能这样污蔑我!
""污蔑?
"周明远逼近一步,"昨日我在绣坊后窗亲眼看见你把绣谱往怀里塞,还说等我把绣坊攥在手里,就看不上你这留洋的了——你当我没听见?
"沈云棠浑身发冷。
绣坊后窗根本对着墙,周明远怎么可能看见?
她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王氏要夺她的绣坊,周明远要踩她上位,两人早就串通好了。
"好,"她抹了把眼泪,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既然你们不信我,那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绣谱。
"红布包解开,里面是本泛黄的绢本,封皮上"沈氏绣谱"西个字是她曾祖母的绣迹。
沈云棠翻到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套针""乱针""擞和针"的针法要诀,正是沈家传了三代的宝贝。
"这就是沈家绣谱。
"她举着绣谱,"明远哥,你说我偷了它,可它现在在我手里。
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去祠堂,让族老们评评理!
"周明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抢步上前要夺绣谱,沈云棠本能地后退,脚下一滑——不知何时,栏杆上的青苔被雨水浸得滑溜溜的。
"啊!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风灌进耳朵里,沈云棠听见自己凄厉的尖叫。
她望着逐渐模糊的飞檐翘角,望着护城河里漂着的几片桃花瓣,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奶奶指着院角的老桂树说:"云棠,你看这树,看着要倒了,可根扎得深,风越大,它越站得稳。
""奶奶,"她喃喃道,"我的根...在哪?
"坠落中,腕间的檀木佛珠突然发出灼目的白光。
沈云棠眼前闪过一片竹林,竹影里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握着她的手绣并蒂莲。
那姑娘的脸渐渐清晰,是张和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眼尾一颗朱砂痣,和她的位置分毫不差。
"云棠,"姑娘的声音像泉水淌过青石板,"莫怕。
"沈云棠的手心里多了根银针,针身刻着缠枝莲纹,比她常用的绣针细三分,却暖得像揣着个小太阳。
她低头望去,只见竹林里摆着张石桌,桌上堆着绣绷、染料,还有本和她怀里一模一样的绣谱,只是封皮上的字是金线绣的。
"这是..."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绣谱,无数画面便涌进脑海——她看见清代绣娘在宫廷里绣百鸟朝凤,金线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看见民国时期的绣娘躲在阁楼里绣抗战标语,针脚里藏着情报;看见奶奶年轻时在绣坊里教徒弟,说"绣品如人品,针脚要正,心也要正";最后,画面停在三天前——王氏和周明远的母亲在茶楼里说话,王氏说:"只要云棠坠崖,锦绣阁就是我们的了...""我是巧娘,"姑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腕间的檀木佛珠,是我当年绣嫁妆时送给你曾祖母的。
这根银针,是沈家世代相传的引魂针,只有沈家嫡女的血才能唤醒。
"她指了指西周,"这里是云棠空间,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一百倍。
你每在空间里待上一日,外界不过过了一刻钟。
"沈云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还是原来的皮肤,可指尖泛着淡淡的光。
她摸了摸腕间的佛珠,突然发现那粒朱砂痣的位置,和自己耳后的一模一样——原来,她和这个叫巧娘的姑娘,是血脉相连的。
"明远...王氏..."她声音发颤,"他们要杀我。
""我知道。
"巧娘握住她的手,"但你不会死。
从今天起,你要学双面异色绣,要养七彩蚕,要绣出能让全世界看见的东方魔法。
"她指向石桌上的绣谱,"这里面有你曾祖母的套针,有你奶奶的乱针,还有我从未对外展示过的藏针。
等你学会了,就能在松鹤楼当众揭穿他们的阴谋。
"沈云棠望着巧娘眼底的坚定,突然想起王氏说她"心野了",想起周明远说她"配不上"。
可此刻,她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委屈,而是滚烫的热意——原来她不是没人护着的,原来沈家的绣谱里,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巧娘,"她吸了吸鼻子,"我该怎么做?
""先活下来。
"巧娘指了指下方,"外界的人以为你坠崖死了,会以为绣谱也跟着你没了。
等他们散了,你再从空间里出去,带着绣谱回家。
"沈云棠低头望去,护城河的水越来越近。
她想起今日清晨阿桃递来的姜茶,想起巷口李阿婆送的糖粥,想起绣坊里那盆她养了三年的素心兰。
原来她舍不得的,从来不是什么绣谱,而是这些人,这些烟火气。
"我不怕。
"她轻声说。
话音未落,空间里的竹林突然旋转起来。
沈云棠感觉有什么东西涌进体内,像是春天的溪水漫过田埂,温暖而有力。
她听见巧娘说:"记住,云棠,针脚要正,心也要正。
等你绣出活蝶戏花图那天,就是你真正站起来的时候。
"坠落的感觉突然消失。
沈云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怀里还抱着那本绣谱。
晨雾己经散了,阳光透过芦苇叶洒在她脸上,暖得像巧娘的手。
"姑娘!
姑娘!
"阿桃的尖叫刺破晨雾。
沈云棠抬头,看见阿桃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路人。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发间的翡翠簪子不见了,可腕间的檀木佛珠还在,那粒朱砂痣的位置,似乎比从前更亮了些。
"阿桃,"她坐起来,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我没摔死。
"阿桃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
我去找老爷了!
周家二少爷说你...说你跳河了!
老爷正带着人往这儿赶呢!
"沈云棠摸了摸阿桃的头,望向远处的松鹤楼。
二楼的雅间里,周明远正扒着窗户往下看,看见她活着,脸色瞬间煞白。
王氏扶着他,嘴里骂骂咧咧,可手却在发抖。
"阿桃,"沈云棠站起身,理了理湿透的衣襟,"回绣坊,把我的绣绷拿来。
""姑娘?
"阿桃愣住。
沈云棠望着护城河里的倒影,那里有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可她的眼睛里,燃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的光。
她摸了摸腕间的檀木佛珠,又碰了碰藏在袖中的银针——巧娘说的对,她不会死。
从今天起,沈家的绣坊,该姓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