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天启七年,冬。
神京城南,炭渣巷。
寒风卷着雪沫,从朽坏的窗棂灌进来,吹得破旧门板吱呀作响。
陆沉舟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棉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棉絮。
他靠在西面漏风的墙壁上,面前摆着一张以地为纸、以炭为笔划出的残局,指尖一枚磨得温润的石子,半晌未曾落下。
炭火将熄的土灶上,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响,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陋室里。
角落里堆着几卷残缺的书籍,那是陆家抄没后,他拼死带出的唯一一点念想。
窗外传来集市隐约的喧闹,更衬得此间死寂。
他伸手探了探药罐的温度,指尖传来的微烫让他轻轻“嘶”了一声。
正要起身,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呵斥与器皿破碎的响动,由远及近。
陆沉舟动作一顿,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巷口那家挂着“张记”幌子的粗陶铺子前,五六名骑着高头大马、做家丁打扮的汉子,正蛮横地将一摞摞烧制好的陶器从车上推搡下来,摔得粉碎。
铺主老张头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哀求,他的女儿吓得缩在门后,瑟瑟发抖。
“欠了刘管事的印子钱,拿这些破烂抵债己是便宜了你!”
为首一个疤脸汉子挥着马鞭,唾沫横飞,“再啰嗦,连你这破屋子一并收了!”
陆沉舟认得这些人,是城南一霸刘阎罗的手下。
老张头为人憨厚,为了给卧病的老妻抓药,年前不得己借了印子钱,利滚利下来,早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周围几家邻居门户紧闭,无人敢出头。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屋角那几卷书上,又掠过自己这间除了遮风挡雪几乎一无是处的栖身之所。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的积灰上划过一道。
老张头曾在他刚搬来时,悄悄塞给过他两个热乎的粗面馍馍。
雪光映着他过于平静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落拓倦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沉静得像深潭。
他转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瓦罐里,摸索出仅有的几枚铜钱,掂了掂。
又走到书卷旁,抽出一本《河防通议》,翻到夹着千母草书签的那页,指尖在几行关于漕运疏浚的批注上停留一瞬。
巷外的哭求声和狞笑声愈发刺耳。
他轻轻合上书页,将书小心放回原处。
然后走到门边,拿起那顶边缘有些塌陷的旧毡帽扣在头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低着头,沿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巷外稀疏的人流中。
半个时辰后,几名税吏模样的官差出现在了炭渣巷,径首走向张记陶铺,为首之人手持算盘,声音冷硬:“接到举告,此处私售宫禁流出的珐琅彩器,按律查没!”
刘阎罗的家丁们愣住了,疤脸汉子试图争辩:“官爷,是不是弄错了?
这破地方哪来的珐琅彩……”话未说完,一名税吏己从碎裂的陶片中,精准地捡起一小块边缘锐利的彩色瓷片,阳光下,那釉彩竟隐隐流动着异样的光泽。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带走!”
家丁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推搡间,那疤脸汉子腰间一块代表某位贵人府邸的铜牌,“当啷”一声掉落在雪泥里。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巷尾的拐角处,陆沉舟静静立了片刻,看着官差将那群嚣张的家丁押走,看着老张头惊魂未定地被女儿扶起。
他压了压帽檐,转身走入更深的巷弄,手中捏着刚从米铺换来的那小袋糙米,身影在狭窄的巷道里,被拉得细长而孤清。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细细碎碎,将他方才留下的那行浅浅脚印,慢慢覆盖。
远处,一辆装饰雅致但不显奢华的青篷马车,在几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过街口。
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掀起一角,一双清冽明澈的眼睛,恰好瞥见了巷尾那道消失在风雪中的落拓背影,以及官差离去后,张记铺前那戏剧性的一幕。
车帘轻轻落下。
车内,八公主萧璃指尖拂过暖炉细腻的瓷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