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慈庆宫的飞檐在仅余的微光中勾勒出沉静的模糊影子。
朱由栩在杨彦的随侍下,穿过重重宫门,向东宫正殿行去。
沿途所见,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带刀侍卫五步一岗,皆是神色肃穆,见到朱由栩纷纷躬身行礼。
太子不受皇帝待见己久,朱常洛也深知这一点,一首以来都恪守本分、逆来顺受,唯恐引来皇帝不喜。
万历给什么,他便用什么。
即使身为一国太子,一切用度简约得令人发指,远远低于礼制,他也未曾伸手讨要。
所以,东宫的设施、守卫较之寻常妃嫔宫殿都要差上许多,以至于发生今日之事。
如此严峻的戒备状态,朱由栩两年半以来,还是头一遭见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犹如实质般的紧张气息,仿佛方才的骚乱还在每一个角落回荡。
行至正殿前,早有内侍通报进去。
不多时,殿门开启,太子近侍、大太监王安恭敬的迎了出来。
这位在东宫侍奉多年的老太监,此刻的神色极其凝重,见得朱由栩到来,连忙上前见礼:“六殿下金安。
太子爷方才服了太医开的安神汤,正在暖阁歇息。”
“有劳王公公通传,孤听闻父王受惊,特来问安。”
朱由栩语气平和,举止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王安微微躬身应道:“殿下孝心可嘉,且容奴婢入内禀报。”
朱由栩点头应允,安静等待。
片刻后,王安返回,先是表了个歉意,随后便引着朱由栩步入殿内。
暖阁中,太子朱常洛身着柔软睡袍,半倚在榻上。
面色略显苍白,额上覆着一方湿热的白色方巾。
前来诊断的太医刚刚退下,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
见到朱由栩进来,朱常洛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栩儿来了。”
朱由栩快步上前,依礼问安后,语气关切地问道:“父王可还安好?
听闻有狂徒惊扰,儿臣心中甚是忧虑。”
朱常洛轻轻摆手,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无妨,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倒是你,年纪尚小,不该为此事劳心。”
说话间,朱由栩敏锐地注意到,尽管朱常洛表面看上去显得很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甚至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光芒。
这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太子必然跟这桩“梃击案”有某种联系。
“父王乃一国储君,身系社稷安危。
今日之事,着实令人后怕。”
朱由栩故意流露出几分稚气的担忧和任性,“那狂徒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东宫,还欲图行刺当朝太子?
儿臣定要禀报皇爷爷,诛他九族!”
“不必如此。”
朱常洛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据说是个疯癫之人,误入宫禁。
此事自有你皇祖父圣裁,你不必过多担忧。”
话虽是这么说,但眼前的小儿子能够在事情发生后。
第一时间前来问安,让他颇为欣慰。
“儿臣明白。
但总归要亲眼见到父王无碍,儿臣才能放心。”
朱由栩回道。
“栩儿有心了。”
朱常洛眼光移向殿门外的杨彦,又回转向朱由栩,目光中略有几分深意:“栩儿,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这一问,看似随意,却让朱由栩心中警醒。
是了,东宫出了如此大事,长子朱由校和五子朱由检都还未出现,偏偏是他这个年纪最小的老六率先来问安。
这个看似正常的行为,发生在一个仅有五岁的孩童身上,就极不正常。
此举自然引起了朱常洛的猜疑。
生于天家,多疑本是天性。
自己年方五岁,谁也想不到前来问安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或许在朱常洛的心里,笃定他是受了某人的指点而来。
所以才会有看向杨彦的那一眼,也才会有此一问。
不过影响不大,毕竟此举乃是合乎伦理的行为,甚至还能成为自己的加分项。
朱由栩略作思索,看穿了朱常洛的用意。
但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的组织了下词语,谨慎地回道:“儿臣以为,东宫守卫森严,一个疯癫之人如何能轻易闯入?
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既然有皇祖父圣裁,想必会还父王一个公道。”
这番回答既点出了疑点,又显得恪守本分,让朱常洛微微颔首,也让他讶色更甚。
他凝视着这个最小的儿子,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孩子,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聪慧几分。
“你说得对。”
朱常洛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在这深宫之中,有些事情看得太明白反而不美。
倒是你……近日课业如何?”
朱常洛点到即止,既有赞赏又带着些许说教,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移开。
朱由栩心领神会,知道朱常洛不愿多谈此事,便顺着他的话头回道:“回父王,先生前日刚讲授了《论语》中的‘君子务本一章。
儿臣觉得,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以民心为本,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寝宫内,条理清晰分明,很难想象说话之人是个年仅五岁的稚童。
这番话让朱常洛颇为惊异。
他没想到这个儿子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见识,心下对这个小儿子的喜爱更甚,不由得多看了朱由栩几眼。
“很好。”
朱常洛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你能有此见解,可见平日开蒙倒是挺用心。
不过……”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有些道理,明白就好,不必时时挂在嘴边。”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
朱由栩恭敬应道。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父子间难得有如此闲谈的时光。
朱常洛越聊越察觉到小儿子的早慧,对很多问题的回答都有着超越年龄的认知,让他更是惊喜不己。
甚至生出此前是否对朱由栩太过忽略了,如此优秀的儿子他竟多年未曾发觉。
以至于看向朱由栩的目光越发柔和。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见朱常洛面上浮现倦色,朱由栩便适时起身行礼告退。
朱常洛摆了摆手,自无不可。
走出正殿,夜幕己然降临。
宫灯初上,将朱由栩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他回头望了眼幽深的廊道,尽头是灯火通明的慈庆宫,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今日之行,看似只是寻常问安,实则有着一番考量在内。
既能试探便宜父亲的态度,还能体悟那些隐藏在表面下的暗流,这些都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殿下,是回宫歇息吗?”
杨彦在一旁轻声问道。
朱由栩摇了摇头:“去书房。
今日的课业还未完成。”
学问一事,水磨工夫也,不可荒废。
黑暗中,他的眼神异常明亮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