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在纱罩下晕出鹅黄光晕时，外公提着编织袋推开了门。“多多快来，曹杨路果铺今天卸了整箱海南菠萝!”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翻折的衬衫袖口还沾着货车厢上的铁锈。
多多赤脚奔过去接水果，听见外公吸鼻子的声音突然变重。老人目光掠过紧闭的铝合金窗，瞥见茶几上积了半缸烟头——那是他晚饭后抽的第三支“红双喜”。但他只是抬手理了理乌发里掺杂的银丝:“这果子得现切才甜。”
挂钟敲过八下，外公照例揣着德生牌收音机出门消食。多多贴在厨房纱窗上，看那件的确良短袖渐渐隐入路灯照不到的香檀树影里，转身踩着小板凳摸向书柜顶层的铁皮烟罐。罐身轻了的分量让他心跳加速，借着厨房透来的光他瞧见滤嘴上的烫金纹路——这是外公接待贵客才舍得拿的“熊猫牌”。
“咳咳....”刻意压低的呛咳声里，多多对着五斗柜上的圆镜练习表情。从《古惑仔》里学来的架势，配上偷戴外公的老式玳瑁眼镜，镜中人影在台灯暖光里晃动如皮影戏。烟灰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把《难忘的一天》标题里的“难”字烫出焦痕。
厨房飘来菠萝的酸甜。多多手忙脚乱掐灭烟头时，外公正端着搪瓷盘进来,金黄的果肉被切成规整的菱形。“我们多多将来准是当厨师的料！”老人没注意外孙领口沾的烟灰，乐呵呵地点了支烟。淡蓝烟雾在他仍显浓密的鬓角旁升腾，在吊扇搅动的气流里盘旋成旋涡。
“外公，香烟到底有啥好的?”多多嚼着汁水四溢的果肉，看老人吐出的烟圈撞碎在吊灯玻璃罩上。外公顿时眉飞色舞，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评弹的节奏:“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早茶晚酒饭后烟…”他年轻时在机关茶话会练就的顺口溜，此刻混着《天气预报》的播报声竞格外应景。
蝉鸣撕扯着夜风，多多揣着铁皮烟罐逃到小区活动区。他特意选了健身器材区的双杠，这个位置正对居委会的夜班岗亭。模仿着录像带里大佬谈判的架势，他两指夹烟斜倚在铁架上，可惜吐出的烟雾始终聚不成圆圈。
“咳咳!”加重的干咳惊动了纳凉的人群。摇蒲扇的老头停下象棋对弈，端着脸盆的妇人侧目而视，穿背心的保安打着手电晃过来。当多多把烟蒂按在单杠上碾灭时，终于等来了预料中的喝止。
“小歪!作孽啊!”武奶奶的苏北腔刺破夜色。老人塑料凉鞋敲得水泥地啪啪响，手里纳到一半的鞋垫随手臂挥舞如战旗。多多被她揪着耳朵拖下双杠时，瞥见三楼窗户探出几个同龄人的脑袋——那是总嘲笑他头顶呆毛的隔壁班男生。
外公开门时还捏着《参考消息》，听完武奶奶连珠炮似的数落，他金丝眼镜后的眼角笑出细纹:“让您费心了，孩子闹着玩呢”。转身合门时，多多瞥见他顺手把烟头按灭在玄关的万年青盆栽里。
“等你上初中，外公给你带大前门。”睡前，递来玻璃杯装的光明牛奶时，老人如是说。多多盯着杯壁凝结的水珠，突然发现外公修剪整齐的指甲泛着淡褐——和他自己拇指上的烟渍如出一辙。
月光漫过纱窗时，男孩摸出藏在变形金刚包装盒里的半截香烟。尼古丁的苦涩混着菠萝余韵在舌尖发酵，他对着摇头晃脑的华生牌电扇吐出散乱的烟雾，忽然觉得成年的允诺就像这老电扇的嗡嗡声，听得见却摸不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