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历五十五年,春。
江南的春雨总是缠绵的,细密如丝,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青石板路,将整座苏州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色中。
河畔垂柳新绿,偶有乌篷船划过,船娘吴侬软语的歌谣随水波荡漾开去。
沈念慈蹲在临河的廊檐下,面前铺开一张半旧的油布,上面零零散散摆着几件古玩。
一枚青玉扳指,两三个瓷碗,还有几本边角卷起的旧书。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小沈啊,这天还出来摆摊?”
隔壁绸缎庄的老板娘撑着伞路过,笑眯眯地问。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清秀的脸。
眉眼如画,肤白似雪,若不是眉宇间那抹桀骜不驯的神采,当真会被人误认为是哪家偷跑出来的闺秀。
“刘婶,这不是穷嘛。”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随手将额前垂落的碎发拨到耳后,“再不开张,这个月房租都交不起了。”
“你就贫吧。”
刘婶摇头笑道,“谁不知道你手艺好,前儿个不是还帮李员外修好了祖传的字画?”
“那点钱,不够买墨的。”
沈念慈耸耸肩,顺手将快要被风吹走的书册用一块青石压住。
他说的倒是实话。
母亲留下的“墨香斋”虽是个两层小楼,位置却偏僻,平日里接的活计大多是修补些寻常书籍,赚不了几个钱。
好在母亲生前收藏了不少古籍,他偶尔挑几本不太重要的出来卖,勉强维持生计。
雨渐渐小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沈念慈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看。
那是母亲留下的《流云剑谱》,只有前半部,招式也稀松平常,他七八岁时就练熟了。
可母亲临终前再三嘱咐,要他每日温习,不可懈怠。
“娘,这剑法练来有什么用?
连街头卖艺的都不如。”
他小声嘀咕着,右手却不自觉地比划起剑谱上的起手式——手腕微沉,指尖虚拢,如流云初聚。
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熟极而流。
“喂,小子,这书怎么卖?”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念慈抬头,见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指着油布上那本《南柯记》。
“五钱银子。”
他懒懒道。
汉子拿起书翻了几页,忽然嗤笑一声:“破成这样,还敢要五钱?
三钱,爱卖不卖。”
若是平日,沈念慈或许就应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瞧着汉子粗鲁地翻书的样子,心头莫名烦躁。
“不卖。”
他伸手欲夺回书册,“这书是万历本的,五钱己是贱价。”
汉子却不肯松手,两人一拉扯,只听“刺啦”一声,书页从中裂开。
沈念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放手!”
他厉声道,左手不知怎的一转一扣,汉子只觉得腕上一麻,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好小子,敢动手?”
汉子恼羞成怒,挥拳便打。
沈念慈不闪不避,待拳头快到面前时,忽然侧身,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拂,汉子只觉得一股巧劲带得他向前踉跄几步,险些扑进积水里。
“好身手!”
旁边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喝彩。
汉子面红耳赤,还想再上,却被同伴拉住,低声劝道:“别惹事,这小子邪门。”
待那几人悻悻离去,沈念慈才小心地拾起破损的书册,眉头紧锁。
他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工具——小刀、浆糊、棉纸,就着廊下微弱的光线,开始修补书页。
这是他最熟练的活计。
母亲曾是苏州城最有名的古籍修复师,他从小耳濡目染,七岁时就能独立修补一般的虫蛀书。
母亲去世后,他子承母业,虽总是抱怨这行当赚得少,可真做起活来,那份专注与细致,与平日的跳脱判若两人。
修补到一半,他忽然停下动作,左眉不自觉地轻蹙,下意识地用指尖卷着袖口。
这是他想事情时的小动作,自己从未留意过。
“又得重新调墨了。”
他喃喃自语。
修补古籍的墨汁需要特制,母亲有一套独门的制墨配方,以寒潭水、松烟为主料,加入几味特殊的草药,写出来的字色泽乌黑,历久不褪,且带着一股清冷的幽香。
沈念慈常年接触这种墨,指尖也染上了若有若无的墨香。
雨完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些许余晖。
沈念慈收拾好摊子,将修补好的《南柯记》小心地包好,背起行囊往回走。
墨香斋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青砖小楼,白墙黑瓦,门前种着一株老梅。
此时不是花期,只有满树绿叶在雨后格外青翠。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一楼是工作室,靠墙摆着几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等待修复的书籍。
正中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修复工具。
墙角有个小小的剑架,上面横着把木剑——那是他小时候练剑用的,如今己蒙了层薄灰。
沈念慈将今天收获的几本书放在工作台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上一幅画。
那是母亲的画像,画中人身着青衫,眉目温婉,执笔坐在窗边,仿佛随时会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他与画中人像极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出一辙的明澈。
只是母亲的眼神总是温和沉静的,而他的,却总带着几分不耐烦与躁动。
“娘,我今天又差点跟人打架了。”
他对着画像嘟囔,“您要是还在,肯定又要说我不够沉稳。”
画像自然不会回答。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沈念慈熟练地生火做饭,简单吃了些粥菜,便点上灯,继续下午未完成的修补工作。
夜色渐深,他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首到更夫敲过二更,他才放下工具,舒展了一下酸麻的肩颈。
该练剑了。
虽然觉得这剑法无甚用处,但母亲的遗命,他从不违背。
拿起木剑,走到后院。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
他屏息凝神,起手式缓缓展开——依旧是那个流云初聚的姿势。
剑招绵延,如行云流水。
这剑法看似平平无奇,可他每使一遍,都觉得体内有一股暖流随之运转,舒畅无比。
母亲曾说,这是强身健体的法门,他也就信了。
练完剑,沐浴更衣。
当他吹熄油灯,准备就寝时,目光无意间瞥见窗外——对面巷口,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沈念慈蹙眉。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老街坊,鲜有生人深夜到访。
他屏息凝神,仔细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野猫吧。”
他自语道,转身走向床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片枯叶从窗外飘入,轻轻落在工作台上。
叶子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奇特的图案——似鸟非鸟,展翅欲飞。
若是谢珩之在此,定会认出,那是青梧阁的图腾。
夜深人静,沈念慈沉入梦乡。
他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
十八年的平静生活,即将被打破。
而在苏州城另一端的听雪楼内,一袭青衫的谢珩之正对窗独坐,手中摩挲着半块双鱼玉佩,眼前浮现的,永远是十八年前,雁回关那个雪夜中,坠落悬崖的身影。
“雁回...”他低声轻唤,眼中是化不开的执念与痛楚。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