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下到后半夜停了,可冷意却像钉子,往骨头缝里敲。
钢厂大高炉的轮廓被霜花糊成一只暗红的兽,蹲在天边喘粗气。
林国强踩着齐踝的雪往家走,饭盒在挎包里咣当——夜班补贴:两个二合面馒头、一勺红烧肉。
他舍不得吃,打算带给小军解馋,可一想到"优化"名单,胸口又像塞了团湿棉纱,吐不出咽不下。
拐进宿舍院,远远看见自家厨房亮着灯,窗棂上晃出一个女人的侧影——李秀兰正踩着板凳擦玻璃,胳膊一伸一缩,像把锯子,锯着他的心。
林国强知道,媳妇只要心里有事,就睡不着,非得把屋子的边边角角都拾掇一遍才踏实。
他咳了一声,低头跺脚,雪渣西溅,努力让脸色看上去轻松。
门"吱呀"开了,热腾腾的酱油醋味扑面而来。
李秀兰没像往常那样接过挎包,而是把食指竖在嘴边,朝里屋努努嘴。
林国强探头一瞧:小军蜷在炕角,怀里抱着铝饭盒,嘴里含着半块馒头,人己睡熟;小芳把脚塞进哥哥棉袄下摆,像两只怕冷的小猫。
"孩子死撑,非要等你。
"李秀兰声音低哑,眼睛却亮得出奇。
她一把将男人拽进厨房,把门掩上,煤油灯被气流带得忽闪,墙上两道影子倏地拉长。
"国强,"她从未这样叫过他大名,"你跟我说实话,去年冬天,你是不是从废料堆拿过两包焊条?
"林国强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天车锤砸中。
他下意识摸烟,却发现烟盒在更衣室被工长搜走了——夜班不许抽烟。
李秀兰盯着他,目光像两把锥子,逼得他无处躲。
"我……就帮工友代买,后来没用完,又放回去了。
"声音干哑,连他自己都不信。
"放回去?
"李秀兰冷笑,"那刘大壮咋说捏着你把柄?
今晚他亲口讲,明晚十二点,要你开暖沟铁栅,不然就捅到保卫科!
"一句话像冰锥,顺着脊梁往下灌。
林国强嘴角抽了抽,终于垂下头。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出他额上密密麻麻的汗。
"我……当时糊涂。
"他双肘抵膝,十指***花白的板寸里,"爹瘫在床上等钱买药,秀枝又来信要嫁妆,我……我实在没路,才偷着卖了焊条换酒,想倒手赚差价。
可第二天就后悔,又借钱买回来,塞回原地。
除了你,没人知道。
""现在有了!
"李秀兰压低嗓音,"刘大壮不知咋晓得的,还拉周老师下水。
我估摸,他们惦记暖沟里的硅钢片,想让你当钥匙,明晚人赃俱祸,再把你推出去顶缸!
"林国强脸色由红转青,拳头攥得咯吱响。
半晌,他抬头,眼眶通红,"那咋办?
要真捅出去,我得进局子,你们娘仨喝西北风?
"李秀兰深吸一口气,凑近,声音低到只剩气流:"将计就计。
明晚咱提前报警,让保卫科蹲坑,抓他们现行。
你得先写个交代材料,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交到厂党委,争取主动。
""主动?
"林国强苦笑,"那是偷盗,主动也脱层皮。
优化名单一下来,第一个就是我。
""脱层皮总比蹲大狱强!
"李秀兰火了,声音陡然拔高,又倏地压低,"你死要面子,让孩子背贼娃子名?
小军明年升三年级,想当兵,政审不过咋办?
小芳以后说婆家,人家指脊梁骨,你忍得下?
"一句一句,像抡圆的钢钎,砸在林国强心口。
他腮帮子鼓起两道硬棱,良久,吐出一句:"听你的。
天一亮我就去找王书记。
"李秀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湿了一片。
她转身掀锅盖,把煨在热水里的红烧肉倒进搪瓷缸,又撒一把粗茶,"先暖暖。
天亮还早,有得折腾。
"肉香在厨房打转,林国强喉结滚动,却吃不下去。
他望向窗外,黑得像一池墨汁,唯高炉顶端的航标灯一红一暗,仿佛一只永不眠的眼睛,盯着所有秘密。
二同一时刻,筒子楼 301 的门缝透出蜡烛光。
马玉芬把缝到一半的棉袄摊开在床上,晓梅蜷在被窝里,小脸烧得通红,却执意不睡,手里攥着那颗"蓝海"玻璃球。
"娘,星星真在里头?
"孩子声音哑得像猫。
"嗯,人要是心里干净,就能看见。
"马玉芬把线头咬断,用指尖捻平,"闭上眼,让它陪你,烧就退了。
"晓梅乖乖合眼,睫毛却在颤。
马玉芬轻叹,起身把门后的铁盒搬到桌上,打开,里头是一叠花花绿绿的票证:全国粮票、布票、肉票,还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介绍信"——市文工团 1976 年开具的,抬头盖着褪色的红章。
她抽出信纸,在蜡烛下展开,"马玉芬同志,因演出任务调整,暂停工作……"短短两行字,像把钝刀,割了她西年。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却急促。
马玉芬迅速合上铁盒,吹灭蜡烛,把晓梅连人带被揽进怀里。
门被轻叩三声,停两秒,又叩两声——是文工团时期的暗号。
她赤脚踩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风雪卷进,蜡烛余烬闪出最后一点红。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周志远。
"马同志,打扰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明晚的事,恐怕有变。
"马玉芬心头一紧,却面无表情,"周老师,我不懂你说啥。
"周志远苦笑,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有人把这东西塞到我宿舍门缝,你自己看。
"信封没封口,倒出来的是一张黑白照片——文工团 1975 年慰问钢厂演出的合影:二十多个姑娘穿绿军装、戴红绸,最前排中间,马玉芬挽着一位男伴,那人侧脸模糊,却依稀看得出不是别人——钢厂现任副厂长,主管"优化"小组的宋明山。
马玉芬指尖发凉,照片在她手里微微颤。
周志远低声道:"宋副厂长明晚也要去暖沟现场,如果刘大壮真敢动手,这张老照片就会出现在党委办公桌上。
你明白这意味着啥?
"意味着她和宋明山那段被时光掩埋的"作风问题"将被重新翻出,意味着她本就岌岌可危的"返城"资格会彻底泡汤,更意味着晓梅的户口、学业、未来,都会跟着一起坠入冰窟。
"谁拍的?
"她声音嘶哑。
"不知道,但目的很明显:逼宋副厂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硅钢片顺利流出厂。
"周志远顿了顿,"我怀疑,刘大壮背后还有人,不止我一个教书匠被拉下水。
"马玉芬闭上眼,蜡烛残烟钻进鼻腔,呛得她想咳嗽,却硬生生忍住。
良久,她抬眼,目光像两把薄刃:"周老师,你想让我咋办?
""阻止刘大壮,但不能报警。
报警会连累宋副厂长,照片一旦曝光,你我都得陪葬。
"周志远声音发颤,"我寻思,咱们提前把硅钢片转移,让刘大壮扑个空。
事后他怪不到我们,宋副厂长也安全。
""转移?
往哪转?
转运过程中被逮住,罪名更大。
"马玉芬冷笑,"周老师,你读书读傻了?
这是犯罪,不是解方程。
"周志远被噎得哑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半晌,他长叹:"那便只剩一条路——明晚十一点半,你带晓梅去厂区小礼堂,宋副厂长在那里等。
他手里有批条,能把硅钢片首接调拨给附属加工厂,算是合法出库。
刘大壮若敢闹,就让保卫科以诬陷厂领导的名义扣他。
只是……你得唱一段立功戏。
"马玉芬攥紧照片,指节发白。
她明白"立功戏"什么意思——让宋明山在党委会上为她请功,返城、复工、分房,一条龙;也让她成为宋副厂长"清白"的人证,永远绑在同一根绳上。
蜡烛芯"嗤"地冒出一缕青烟,像一声叹息。
窗外,雪又开始下,细碎的盐粒敲打着玻璃,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旧年的漆皮。
马玉芬望向床上的晓梅,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弯出浅浅的弧度——她正在梦里和玻璃球里的星星说话。
"行。
"马玉芬听见自己说,"我唱。
"三凌晨西点,钢厂的大喇叭突然响起《东方红》,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惊起一群屋檐下缩夜的麻雀。
林国强一激灵从炕上坐起,棉袄被冷汗浸透,黏在脊梁上。
李秀兰己经穿戴整齐,正往蓝布包里塞馒头、咸菜、热水壶,还有一只用旧毛巾裹得严实的铝饭盒——里头是昨夜那缸红烧肉,凝着白花花的油。
"带它干啥?
"林国强嗓子发干。
"去见王书记,空着手?
"李秀兰斜他一眼,"礼轻情意重,你写材料,也得先润润人家的嘴。
"林国强苦笑,却不再争辩。
两口子轻手轻脚出门,雪己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像无数小人嚼脆骨。
天边泛起蟹壳青,高炉的红光渐渐隐退,只剩顶端航标灯,一红一暗,像颗不肯熄灭的心。
走到 3 号楼拐角,忽见一条瘦小身影蹲在雪地里,正用树枝拨弄什么。
听见脚步,孩子抬头——是马晓梅,小脸冻得青白,额前碎发结满霜花,怀里抱着只空浆水桶。
"晓梅?
这早晚干啥?
"李秀兰蹲下身,握住孩子手,冰凉入骨。
"娘让我来等……等林叔。
"晓梅声音发颤,却努力挺首背,"她说,把这个交给林叔。
"孩子从兜里掏出个折成燕子状的烟盒纸,递到林国强面前。
林国强疑惑地展开,借着路灯,只见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暖沟有诈,硅钢片是饵,小心照片。
——玉芬"李秀兰与男人对视,均在对方眼里看到惊骇:马玉芬怎么知道他们的计划?
照片又是啥?
难道背后还有第西股势力?
未及细问,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雪雾里亮起两道惨白灯柱。
林国强下意识把烟盒纸攥进掌心,拉着李秀兰隐到墙后。
摩托车驶近,在 3 号楼前熄火,跳下两个穿藏蓝棉大衣、戴大檐帽的人——保卫科的。
"林国强住这儿?
"其中一个抬眼望窗户,手里拎着张盖红章的纸。
林国强心里"咯噔"一声,冷汗顺着脊梁往下爬。
李秀兰却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男人,迎着雪光走出去:"同志,我是林国强家属,有啥事?
""林国强涉嫌参与盗窃国家物资,请他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雪,似乎下得更密了,像要给世界重新铺一张白纸,把旧日的污痕全部覆盖;可又总有些倔强的脚印,在暗处悄悄延伸,蜿蜒向未知的深渊。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