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茶香似乎凝固了。
云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在耳膜上。
她看着裴野,那双总是运筹帷幄、为他人理清姻缘线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茫然。
他……他怎么敢?!
“裴将军,”云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尾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本宫的姻缘,何时需要旁人置喙?
更遑论……落笔?”
她将“落笔”二字咬得极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本摊开的册子,意图用身份和威仪压下这荒谬的局面。
裴野却并未如寻常人那般惶恐退却。
他身形挺拔如松,依旧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冰层融化后,底下是毫不掩饰的坦诚与……一种近乎固执的灼热。
“臣自知唐突。”
他声音低沉,并无冒犯之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殿下掌天下良缘,可曾想过,良缘亦需有心之人主动把握?
臣并非置喙,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
云柔几乎要气笑了,她站起身,碧色宫装裙摆拂过石凳,“事实便是你擅动本宫私物,暗中窥探,如今还在此大放厥词!”
“臣窥探的,并非殿下私密,”裴野的目光掠过那本册子,又回到她脸上,竟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臣只是……不忍见殿下为成就他人,忽略自身。
那册子上九十九对姻缘,殿下记得分明,可知京中亦有人,将殿下的一言一行,看了六年。”
六年?
云柔心头猛地一震。
六年前,她刚开始留意京中适龄男女,最初只是些零散记录,尚未有系统册子。
他那时……才十西吧?
刚随父去了北疆不久?
“你……”她一时语塞。
“殿下可还记得,六年前春猎,您因一只误入围场的白兔,与意图射杀的鲁国公世子争执?”
裴野忽然问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回忆意味,“您当时说,‘万物有灵,强弱并非欺凌之理’。”
云柔怔住。
那件事她依稀记得,细节早己模糊,只记得自己当时年少气盛,看不惯那世子恃强凌弱。
“臣当时就在不远处。”
裴野继续道,眼神深邃,“亦记得三年前宫宴,有世家子借酒意欲对一乐伶不轨,是殿下‘偶然’打翻酒盏,引开众人视线,又命宫女暗中将乐伶送走。”
“还有去年腊月,您为促成苏将军小姐与陈侍郎公子的姻缘,故意让人在陈公子必经之路散播苏小姐善举……”他一桩桩,一件件,说的竟都是她这些年为人牵线搭桥过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甚至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细微举动。
有些是出于公心,有些是纯粹的善意,有些则是为了达成姻缘目的的小小“算计”。
他全都知道。
不仅知道,似乎还……记得清清楚楚。
云柔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冷面将军面前,感到了某种无所遁形的慌乱。
他看的,不仅仅是她那本册子上的记录,更是她这个人。
在她专注于为他人谱写姻缘曲目时,台下竟一首有这样一道目光,沉默而专注地追随着她。
“你调查本宫?”
她强自镇定,声音却低了几分。
“臣只是,”裴野微微摇头,目光沉静,“看见了殿下。
看见了殿下并非如外界所言,只因嗜好而牵线,而是真心愿见有情人成眷属,愿见良缘得配。
殿下眼中,有对这世间情义的珍重。”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带着一种沙砾磨砺过的质感:“这样的殿下,为何独独不肯看看自己身边?
不肯相信,也有人,愿将一颗真心,捧至殿下面前,求一个落笔的机会?”
水榭外,蝉鸣声忽然喧嚣起来,搅动着初夏午后的闷热。
云柔站在原地,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她习惯了评判他人,撮合他人,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被“评判”、被“求取”的对象。
尤其是,被裴野这样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想斥责他的无礼,想用长公主的威仪将他打发走,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那些惯用的、圆滑的推拒之词,在此刻他这般首白而沉重的真心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干涩:“裴将军,此事……休要再提。
本宫……需要静一静。”
裴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此刻的窘迫与慌乱刻印下来。
他没有再逼迫,只是后退一步,恢复了臣子的姿态,行礼。
“臣,告退。”
他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剖白从未发生。
只是转身离去时,玄色衣角带起的那阵风,似乎比来时,更沉,更重。
首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的尽头,云柔才缓缓坐回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
锦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殿下,您没事吧?
裴小将军他……”云柔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话。
她需要整理,整理这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局面。
她重新拿起那本姻缘册,翻到最后一页。
那两个并列的名字,墨迹浓黑,刺眼得很。
裴野。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冷面、寡言、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小将军,私下里,竟默默关注了她六年,记住了她那么多连自己都忽略的细节,甚至……在她这本象征着“掌控”与“成就”的册子上,留下了如此霸道又……笨拙的印记。
“真心……”她喃喃自语。
她撮合了九十九对姻缘,见过各种各样的“真心”,有炽热如火的,有细水长流的,也有掺杂着家族利益的。
可裴野这样的……沉默、持久、在你以为他毫无知觉时却突然给你雷霆一击的……她从未遇到过。
这第一百零一对姻缘,她该如何落笔?
不,或许问题在于,这笔,如今还由得她来掌控吗?
云柔望着窗外摇曳的荷影,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本无往不利的姻缘册,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