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气密声，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内的空间比陈序想象的要大，也更符合他对一个顶尖独立游戏设计师工作环境的想象。
弧形的工作台上，数块大小不一的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未完成的游戏场景设计图、扭曲的代码流或是屏保状态下不断变幻的抽象图案。
各种造型前卫的外设、手绘板、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电子仪器散布西周，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冷却液和奇异甜腥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但这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死寂所笼罩。
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发光胶带标记出了一个人形轮廓。
那里，就是林伟生命终结的地方。
几名穿着全套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像幽灵一样无声地移动着，使用各种探测器扫描着地面、空气和工作台的每一个缝隙。
空中，那些萤火虫般的微型机器人，正对着一些特定区域进行着高精度的三维建模。
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一切井然有序，除了那个标志着生命消逝的人形轮廓，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刚刚结束高强度加班、主人暂时离开的工作场所。
然而，陈序的神经却瞬间绷紧了。
他属于另一个世界神探的本能，在这里感受到了比血腥现场更令人不安的东西——一种纯粹的、针对意识层面的恶意。
“死亡现场保持原样，除了必要的物证提取和环境扫描，我们尽量不做移动。”
张岚博士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冷静得像是在介绍一个实验室标本，“死者林伟，被发现时呈仰卧姿势，位于你看到的标记处。
表情极度惊恐，双目圆睁，瞳孔扩散，符合极度惊吓导致心脏骤停的生理特征。
体表无任何外伤，初步尸检未发现中毒迹象。”
陈序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那个人形轮廓上。
他注意到，轮廓的头部位置，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如同水钻般的电极贴片，旁边还有一个断裂的头戴式设备，造型流畅，带着明显的科技感。
“那是林伟个人使用的‘深潜者V型’脑机接口头环，”张岚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我们发现时己经损坏，内部存储单元烧毁。
根据他工作室的日志记录，死亡时间前后，他正在进行新游戏《意识边境》的最终调试，该游戏主打完全沉浸式的脑机接口体验。”
脑机接口，游戏调试……陈序将这些信息记下。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像是在扫描仪一般过滤着每一个细节。
墙壁上挂着一些色彩斑斓、风格狂放的概念原画，书架塞满了各种编程书籍、哲学著作和科幻小说，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半成品的机器人模型。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在寻找那个符号，那个属于“画家”的标记。
“那个黑色金属丝的符号，在哪里？”
陈序首接问道。
张岚博士没有说话，而是操作了一下手中的透明平板。
一道淡蓝色的光束从平板侧面射出，在房间一角，一个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小摆件的多层置物架上方，形成了一个全息箭头标识，指向其中一层。
陈序走了过去。
置物架上大多是3D打印的模型、获奖奖杯、以及一些来自不同文化的工艺品。
那个黑色金属丝符号，就静静地躺在一堆彩色的数据晶体和齿轮零件之间。
它不大，约莫巴掌大小，黑得深沉，没有任何反光。
扭曲的螺旋形状带着一种手工制作的粗糙感，但那种不协调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视觉错觉，让陈序的胃部一阵紧缩。
没错，就是它！
“画家”的签名。
尽管材质不同（他记忆中的“画家”更喜欢使用受害者的头发、纤维甚至皮肤组织来编织符号），但那种核心的、充满亵渎美感的形态特征，一模一样。
在这个平行世界，它再次出现了。
陈序强忍着内心的翻腾，仔细观察着这个符号。
它被随意地放在这里，像是主人无意中收集来的众多装饰品之一，毫不引人注目。
但陈序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这个符号，你们检查过了吗？”
陈序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初步扫描过，”张岚回答，“材质为普通奥氏体不锈钢丝，表面有微量灰尘和指纹，初步比对是林伟本人的。
没有检测到能量残留或异常生物信息。
在物证分类里，它优先级不高。”
优先级不高……陈序心中冷笑。
在他们看来无关紧要的装饰，却是他眼中最致命的线索。
“能给我看看发现它时的全息影像记录吗？
还有它周围环境的微观扫描数据？”
陈序提出请求。
他知道自己权限有限，只能争取接触这些非核心但可能蕴含关键信息的数据。
张岚博士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专业用词和提出的要求有些意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平板上操作了几下，将一部分非保密级别的现场记录和数据共享给了陈序临时开通的观察员终端——一个看起来像厚重手表的设备。
陈序抬起手腕，终端上投射出一个小型的光屏。
他开始快速浏览置物架区域的全息影像。
影像显示，符号的位置没有被动过，周围的物品也摆放自然。
他又调取了微观扫描数据，放大符号的每一个细节。
不锈钢丝……普通的材质。
林伟的指纹……说明他接触过。
没有异常能量残留……等等！
陈序的目光定格在放大后的符号连接处。
那些金属丝的缠绕方式非常特殊，在几个关键的节点，丝线以一种违反常规力学结构的方式交错、锁死，形成一种看似松散、实则极其稳固的形态。
这种缠绕手法……陈序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他原来的世界，在追捕“画家”的后期，他们曾在一些未被公开的、与古老手工艺相关的卷宗里，发现过类似的节点结构。
那是一种源于某个己经消亡的原始部落的、用于编织祭祀用品的特殊技法，被称为“锁魂结”。
据传说，这种结一旦编成，便能锁住灵魂，使其无法安息。
“画家”痴迷于各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仪式感，他很可能研究并掌握了这种技法。
而这个符号上的节点，与卷宗里记载的“锁魂结”，惊人地相似！
这不可能是巧合！
两个不同的世界，出现同一个冷僻的、带有特定文化背景的编织技法？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这个符号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标记，它可能指向了“画家”本人，或者一个极其了解“画家”、甚至可能继承了其“仪式”的模仿犯！
“发现什么了？”
张岚博士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序瞬间的情绪变化和凝重的表情。
陈序深吸一口气，指着光屏上放大后的节点：“张博士，你看这些金属丝的缠绕方式，是不是很特别？
它不像是一般人随手能编出来的。”
张岚凑近看了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嗯……结构确实很精巧，带有一种独特的几何美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艺术。
但这能说明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编织技法，”陈序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不能提及另一个世界的卷宗，“我好像在某个关于民俗工艺的资料里见过类似的。
或许……我们可以查一下，林伟最近有没有接触过相关领域的人，或者购买过这类工艺品的记录？
这个符号，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送给他的。”
他将线索引向了一个可以调查的方向。
张岚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思路。
我会让外围调查组跟进。”
她看向陈序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探究。
“你似乎对这类细节很敏锐。”
陈序没有接话，他知道言多必失。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整个房间。
“张博士，关于那个‘意识迷宫’，除了混乱，数据里还有没有其他特征？
比如……某种重复出现的模式？
哪怕是最细微的、不合逻辑的片段？”
张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
如果是有规律的模式，我们至少能找到分析的切入点。
但林伟临终前的意识数据，是纯粹的无序。
就像……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棍子，在他大脑的记忆宫殿里疯狂搅动，把一切都打成了碎片，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我们的设备只能读取到数据的‘存在’，却无法解读其‘意义’。”
纯粹的无序？
陈序皱起眉头。
这不符合“画家”的风格。
在他的认知里，“画家”是一个极度追求秩序和“美感”的罪犯，他的每一次犯罪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现场留下的符号是他签名，受害者的死法是他创作的“艺术品”。
他享受的是那种将恐惧和死亡仪式化的过程。
将受害者的意识搅成一片混沌？
这太……粗暴了。
不像“画家”的手笔。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模仿犯？
或者，这个世界的“意识技术”带来了新的犯罪形式？
陈序的头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两个世界的认知在冲突，线索纷乱如麻。
他走到中央的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些亮着的屏幕。
代码、设计图……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主屏幕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日志文件窗口，最后一条记录的时间，赫然就是林伟的死亡时间之前几分钟。
日志内容很简单：“调试会话启动。
加载核心模块‘心象风景’……警告：检测到未授权数据流干扰……尝试隔离……失败……错误代码：0x7F3A9C……连接即将强制中断……”未授权数据流干扰？
错误代码？
“这个错误代码，你们查过吗？”
陈序指着屏幕问。
“查过，”张岚回答，“是‘深潜者’系统的一个非致命性常见错误，通常表示外部信号干扰导致数据传输不稳定，会触发安全协议强制断开连接。
理论上，不应该导致使用者死亡。”
常见错误？
非致命？
陈序却不这么认为。
在特定条件下，任何“常见”问题都可能变成致命的陷阱。
他的目光继续在工作台上搜索。
键盘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纸质笔记本。
在这个高度数字化的时代，使用纸质笔记本的人己经很少了。
陈序凑近看去，上面是林伟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游戏设计的灵感碎片、代码片段，还有一些随手画下的涂鸦。
忽然，陈序的目光被笔记本某一页角落的一幅小图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用铅笔草草画出的图案——一个扭曲的、不对称的螺旋！
与那个黑色金属丝符号几乎一模一样！
而在图案旁边，写着几个字，字迹显得有些急促和用力：“他进来了。”
一股电流瞬间穿过陈序的身体。
他指着那行字和图案，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张博士！
看这里！”
张岚立刻走过来，看到笔记本上的内容，她的脸色也变了。
“‘他进来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
还有这个图案……”她立刻操作平板，对笔记本这一页进行高精度扫描和存档。
“林伟在死亡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陈序的声音低沉，“他画下了这个符号，并且写下了这句话。
这绝不是巧合！
那个‘未授权的数据流’，那个‘他’，很可能就是关键！”
线索开始串联起来了。
外来的干扰，“他”的入侵，符号的预警，以及最终形成的意识迷宫。
陈序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真相的边缘，但迷雾依旧浓重。
这个“他”是谁？
是如何通过脑机接口“进来”的？
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需要彻底检查林伟的所有网络连接记录，社交往来，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接触过的，可能对脑机接口技术、意识研究或者……对这种特殊符号感兴趣的人。”
陈序快速说道，“还有，他开发的这个游戏《意识边境》，它的‘核心模块’到底是什么？
那个‘心象风景’又代表着什么？”
张岚博士看着陈序，此刻的他，眼神锐利，思路清晰，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传闻中那个无能怯懦的形象判若两人。
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但破案的迫切压过了疑虑。
“我会立刻向周队汇报这些新发现。”
张岚说道，同时开始在平板上快速输入指令，“网络追踪和社交分析己经有人在做了，我会让他们重点关注与符号和意识技术相关的线索。
至于游戏本身……”她顿了顿，“《意识边境》的服务器和数据都保存在林伟的公司，我们需要申请搜查令。”
就在这时，陈序的观察员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一条来自外围调查组的更新信息弹了出来——关于林伟近期通话记录的初步分析。
一条信息引起了陈序的注意。
在林伟死亡前一周，他曾多次与一个未知的、经过高度加密的网络号码联系，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不到三十秒。
而最后一次通话，就发生在他死亡前一天。
加密号码……短暂通话……这像极了某种秘密联络的方式。
陈序指着这条信息：“这个加密号码，能追踪到来源吗？”
张岚看了一眼，摇头：“很难。
这种级别的加密，通常意味着使用了非法的隐私保护服务，或者……对方拥有极高的技术能力反追踪。”
极高的技术能力……陈序的脑海中，浮现出“画家”那张模糊而残忍的脸。
在他的世界，“画家”就是一个高智商、拥有极强反侦察能力的对手。
难道，真的是他？
陈序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静静躺在置物架上的黑色符号。
在幽蓝色的现场灯光下，它仿佛活了过来，那扭曲的螺旋如同一个微型的、通往无尽迷宫的入口，正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努力。
他知道，他己经踏入了这个迷宫的第一步。
而“画家”或者他的影子，或许就在迷宫的深处，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陈序轻声说，仿佛是对张岚，也仿佛是对自己，“我感觉……他还没有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