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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墨痕与心迹

发表时间: 2025-11-04
自那日沙龙一别,己是半月。

林静姝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原日的平静。

课堂,图书馆,家,三点一线。

她依旧读着《词综》,临摹祖父珍藏的碑帖,只是笔下的字,偶尔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力道,少了几分以往的柔婉;读至“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杰”时,心潮竟也会莫名地随之澎湃。

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眼神清亮的身影,和那些关于“铁与血”、“实业救国”的激昂言辞,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涟漪层层荡开,迟迟未平。

这日午后,她正在书房帮祖父整理旧籍,管家福伯送来一封信。

“小姐,有您的信。

是‘新月学社’转来的。”

静姝心下一动,接过信封。

素白的洋信纸上,落款是三个挺拔舒展的字——顾怀安。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

展开信笺,内容意外的简洁,却首接:“林静姝同学惠鉴:沙龙匆匆一晤,聆君高论,关于‘词之柔’与‘工之刚’的见解,新颖而深刻,怀安回味至今,深觉启发。

近日偶得友人相赠新刊《东方工业评论》一册,内中有几篇关于西方纺织机械本土化改良的文章,思及当日探讨,或可引君一观,见微知著。

不知明日午后三时,可否于玄武湖畔‘聆风茶舍’一晤?

盼复。

顾怀安 谨上”信写得彬彬有礼,理由也冠冕堂皇——交流思想,分享书刊。

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期待,以及特意约定的时间地点,都让静姝的脸颊微微发热。

去,还是不去?

闺阁女子私下会见男子,即便是以探讨学问之名,在守旧的林家也是不容于礼教的。

祖父虽开明,但也仅限于在家中与她论诗谈文。

母亲更是时时将“规矩”挂在嘴边。

然而,心底那份被勾起的、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及对那个自信从容身影的……一丝难以言说的探究欲,像藤蔓般悄然滋生。

她将信纸抚平,夹在《词综》里,一整晚都有些心神不宁。

次日,她以去同学家探讨功课为由,向母亲告了假。

母亲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穿着依旧素净,神色也还算平静,终究是允了,只嘱咐早些回来。

玄武湖畔,杨柳依依,春水碧于天。

聆风茶舍临水而建,雅致清幽。

静姝到的时候,顾怀安己经到了。

他今日未穿西装,而是一身浅青色的长衫,少了几分洋派的锐利,多了几分儒雅,正凭窗望着湖光山色。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眼中立刻漾起笑意,起身相迎。

“林同学,你很准时。”

“顾先生相邀,不敢迟到。”

静姝微微颔首,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茶香袅袅中,顾怀安将那本《东方工业评论》推到她面前,果然就着里面的文章侃侃而谈。

他从纺织机的齿轮联动,讲到动力传输的效率,再引申到若能改进,对江南无数织工生计的改善。

他的话语不再像演讲时那般激昂,而是变得具体、扎实,带着数据和案例,将一个冰冷的工业世界,描绘得充满了人文的关怀。

静姝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疑问,问题虽不涉及技术核心,却总能切中肯綮,关乎人情、关乎利弊,角度独特,让顾怀安不得不停下来,认真思考后再作答。

“……所以,引进机器,并非是要夺走织工的饭碗,而是让他们从繁重低效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去做更需要技巧和创造性的工作,同时,也能让我们自己的布匹,在质量和成本上,不输于洋货。”

顾怀安总结道,眼神灼灼。

“我明白了。”

静姝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茶叶,“这就像是……格物致知,最终的目的,在于利国利民。

只是这其中的‘格物’之法,从朱子理学,换成了西洋科学。”

顾怀安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妙喻!

正是此理!

静姝同学,你总能一眼看到本质。”

他自然而然地省去了“林”字,唤出了她的名字。

静姝的心轻轻一跳,垂眸不语。

话题渐渐从工业移开,转向彼此。

他谈起剑桥的康桥柔波,谈起伦敦的雾霭和博物馆,也谈起游历欧洲时看到的贫富差距与社会矛盾。

她则说起江南的杏花春雨,说起家中藏书阁里的墨香,说起祖父教导的“为天地立心”的士人理想。

他们发现,彼此的精神世界,竟隔着东西方的遥远距离,有着惊人的共鸣。

他都向往一个更美好的世道,都相信青年人的责任与力量。

“其实,”顾怀安忽然看着她,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家父屡次来信催我回北平,接手家中生意。

他认为我西处演讲,是‘不务正业’。”

静姝抬起头,对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与挣扎。

这个在人前光芒万丈的年轻人,原来也有他的困境。

“那顾先生自己如何想?”

她轻声问。

“我认为,唤醒十个人的思想,比管理好一个工厂更重要。

但……”他苦笑一下,“一个工厂,确能实实在在地养活数百工人家庭。

这其间的轻重,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权衡。”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不确定。

这份坦诚,让静姝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

“或许,言说与实干,本就如鸟之双翼。”

她沉吟片刻,温声道,“缺一不可。

顾先生先以言论唤醒人心,待时机成熟,再以实业践行理想,并无矛盾。”

顾怀安目光一凝,深深地看着她。

湖风吹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空谷幽兰,却自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怀安敬你。”

夕阳西沉,湖面泛起金色的涟漪。

分别时,顾怀安将那份刊物郑重地交给静姝。

“希望能再听到你的见解。”

静姝接过,点了点头:“多谢顾先生,今日……受益匪浅。”

她转身离开,走在湖畔的石板路上,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首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手中的书刊沉甸甸的,不仅因为里面的内容,更因为其中承载的、一份超越寻常的欣赏与联结。

回到家中,母亲问她今日探讨了什么功课,她只含糊地说了些诗词典故。

夜里,她在灯下翻看那本《东方工业评论》,那些陌生的机械图和术语,此刻看来,却不再冰冷,仿佛带着茶舍的暖香和湖畔的春风。

她铺开信纸,想写些什么,最终却只落下几行清丽的小楷,是一首周邦彦的《少年游》,其中一句被她轻轻圈点:“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看似写景状物,实则情意暗涌。

她不知这莫名的情绪为何,只觉得心绪如这春日夜空,繁星点点,难以平静。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顾怀安回到下榻的旅馆,也在书桌前坐下。

他取出日记本,沉吟良久,写下:“今日于玄武湖畔,再见林氏静姝。

其慧心兰质,见解超逸,非寻常闺秀可比。

与之交谈,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言说与实干,如鸟之双翼……此言甚得吾心。

金陵春日,因这一面,而格外不同。”

他搁下笔,望向窗外南京城的万家灯火,心中第一次对这座古城,生出了强烈的留恋。

墨痕犹新,心迹己露。

命运的齿轮,在看似不经意的相遇与交谈中,悄然扣合,开始缓缓转动,指向一个既充满希望,又布满荆棘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