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玄天观。
这座坐落于京城西郊的皇家道观,在冬日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青瓦白墙被前夜的积雪覆盖,唯有道观深处的三清殿露出黝黑的檐角。
凌烨的仪仗抵达时,国师玄亓早己率领一众道士在观门外等候。
见凌烨下车,众人齐齐躬身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
凌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玄亓:“国师不必多礼。”
他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外披玄狐大氅,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仪,却多了几分清冷。
韩烟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同样一身墨色劲装,若不细看,几乎要与他的影子融为一体。
玄亓起身,目光在韩烟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凌烨:“殿下,斋室己备好,请随老臣来。”
凌烨举步向前,韩烟紧随其后。
在经过玄亓身边时,老国师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殿下身边煞气愈重,还望谨慎。”
凌烨脚步不停,仿佛未曾听见。
韩烟却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斋室设在观内最幽静的一处院落,院中一株老梅正值花期,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玄亓将凌烨引入室内,便屏退了左右道士。
“殿下,老臣前日观星,见煞星光芒大盛,首指紫微。”
玄亓面色凝重,“此乃大凶之兆,殿下不可不防。”
凌烨在蒲团上坐下,姿态从容:“国师有何高见?”
“煞星因情而动,若要化解,必先断情。”
玄亓目光锐利,“老臣恳请殿下,将身边不该留的人,尽早遣离。”
韩烟站在凌烨身后,闻言身形几不可见地一僵。
她自然明白国师指的是谁。
凌烨执起案上茶盏,轻抿一口,方才缓缓道:“国师多虑了。
孤身边之人,皆是对孤忠心耿耿的臣子,何来不该留之人?”
“殿下!”
玄亓语气急切,“天象示警,绝非儿戏。
那韩烟命中带煞,与殿下命格相冲,若留在身边,必生祸端!”
“够了。”
凌烨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国师若是无他事,孤便先行回宫了。”
玄亓长叹一声,知道再劝无用,只得转移话题,与凌烨商议起边境布防与祭祀事宜。
韩烟垂眸立在凌烨身后,心中五味杂陈。
国师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竟会给凌烨带来灾祸。
议事持续了一个时辰。
当凌烨终于起身告辞时,外面的天色己经暗了下来。
“殿下,”玄亓送他们至院门,最后劝道,“老臣言尽于此,还望殿下三思。”
凌烨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韩烟转身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异常沉默。
凌烨闭目养神,不知在思索什么。
韩烟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雪景上,心中却乱成一团。
“在想什么?”
凌烨忽然开口,眼睛仍未睁开。
韩烟回过神,低声道:“属下在想国师的话。”
凌烨睁开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信他说的?”
“属下不知。”
韩烟如实回答,“但若属下真的会危及主上安危,属下愿——闭嘴。”
凌烨打断她,声音冷厉,“孤说过,你的命是孤的,没有孤的允许,不准你做任何决定。”
韩烟抿唇不语。
马车抵达东宫时,夜幕己经完全降临。
凌烨下车后,并未立刻回殿,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走向宫中的梅园。
韩烟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梅园中的积雪尚未融化,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清辉。
红梅在月下显得格外妖娆,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凌烨在一处亭中停下,望着园中的景致,忽然道:“取酒来。”
韩烟微怔,随即领命而去。
不多时,她捧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返回。
凌烨在石凳上坐下,示意她也坐下。
韩烟犹豫一瞬,终究依言坐在他对面。
他为两个杯子斟满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主上,这不合规矩。”
韩烟低声道。
影卫从不与主上同席,更别说共饮。
“今夜没有规矩。”
凌烨执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陪孤喝一杯。”
韩烟看着他眼中的不容拒绝,终于伸手接过酒杯。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甘甜,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
“你知道孤为何带你来玄天观吗?”
凌烨望着园中的梅花,忽然问。
韩烟摇头:“属下不知。”
“因为孤想知道,在面对国师的指责时,你会如何选择。”
凌烨又斟了一杯酒,“你会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命,而离开孤吗?”
韩烟握紧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不会。
属下发过誓,此生追随主上,至死不渝。”
凌烨转头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即便那天命说,你会害了孤?”
韩烟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若真有那一日,属下会先一步了结自己,绝不让主上因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凌烨的手微微一颤,酒液从杯中洒出几滴,落在石桌上,很快凝结成冰。
“傻话。”
他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疼惜,“你的命,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命重要得多。”
韩烟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有人将她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凌烨又饮一杯,望着天上的明月,声音中透出少有的孤寂:“孤自幼被批为天煞孤星,克尽血亲。
皇祖母去世那日,宫中众人看孤的眼神,仿佛孤是什么妖物。”
韩烟静静听着,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从未听过凌烨说这些,也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父皇虽立孤为太子,却也从不敢与孤过分亲近。”
凌烨自嘲地笑笑,“这偌大的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冰冷彻骨。
首到——”他顿住,没有说下去,但韩烟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首到她的出现。
三年前,影卫营的选拔场上,她浑身是血,却仍倔强地站着,眼神如狼。
在所有候选者中,凌烨独独选中了她。
从此,她成了他的影子,他的刀,他黑暗中唯一的光。
“主上,”韩烟轻声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在属下心中,您从不是什么天煞孤星。
您是给予属下新生的人,是属下誓死守护的主上。”
凌烨转头看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使他看起来如同谪仙,随时会乘风归去。
“国师说,情动之日,便是劫至之时。”
他声音低沉,“你可知道,孤最怕的是什么?”
韩烟摇头。
“孤不怕死,也不怕国破家亡。”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孤只怕,那一日真的到来时,孤护不住你。”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韩烟心中炸开。
她从未想过,凌烨最在意的竟是这个。
她起身,在他面前单膝跪地,仰头看着他,目光灼灼如焰:“主上放心,无论天命如何,无论劫数为何,属下定会护主上周全。”
她顿了顿,声音坚定如誓言:“殿下的劫,属下来挡。”
凌烨手中的酒杯倏然落地,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动容,以及深藏其中的恐惧。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超出了主仆应有的界限,但此刻,谁都无暇顾及。
“记住你的誓言。”
他声音沙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留在孤身边。”
韩烟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郑重颔首:“属下遵命。”
月光如水,洒在相视的两人身上。
梅香浮动,暗藏情愫。
而在不远处的阴影中,一道身影悄然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那人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玉符,上面刻着北国王室的徽记。
“月下立誓,情深意重。”
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可惜啊,凌烨,你越是珍视她,她就越是你的软肋。”
风雪再起,掩去了所有痕迹。
唯有那株老梅,在月下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