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在贞观殿的立足,比她预想中更快地稳固下来。
她如同一块被尘埃暂时掩盖的美玉,一旦被置于合适的光线下,便无可抑制地散发出温润而持久的光芒。
天后武则天虽未再首接考校她政见,但交托给她处理的文书明显愈发重要,有时甚至涉及官员考核的初步意见汇总。
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婉儿心头,让她行事更加如履薄冰。
这日午后,内侍传来口谕,召婉儿前往蓬莱殿侧殿的览经阁。
览经阁并非藏书之所,而是天后特意辟出的一处清静雅致之地,常用于召见近臣私下议事,或如现在这般——作为镇国长公主云昭教导太平公主的“课堂”。
婉儿捧着几卷云昭点名要的前朝起居注副本,垂首步入阁中。
阁内熏香淡雅,书卷气浓郁。
只见云昭端坐于主位,身着月白常服,神色平和。
而太平公主李令月则坐在下首,面前摊着《史记》和《战国策》,小脸皱成一团,显然对这些枯燥的典籍兴致缺缺。
“陛下稍后便到。”
云昭对婉儿微微颔首,示意她将书卷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婉儿依言照做,正欲退至角落侍立,却听云昭道:“今日讲合纵连横,你既来了,也在一旁听着吧。
记录要点。”
婉儿心中一凛,这是难得的殊荣,更是无形的考验。
她连忙应“是”,在靠墙的书案后跪坐下来,铺开纸笔,屏息凝神。
太平公主见婉儿进来,原本蔫蔫的精神顿时一振,偷偷朝她眨了眨眼。
婉儿只作未见,眼观鼻,鼻观心。
云昭的声音清冷平稳,将战国时六国与秦之间的纷争博弈娓娓道来。
她并不拘泥于原文,时而引经据典,时而以近期的边镇防务、朝堂派系之争为例,深入浅出,将复杂的权谋之术剖析得清晰透彻。
“……故而,权术之道,在于审时度势。
势强则首取,势弱则迂回。
盟友可为刃,亦可为盾,然需谨记,利尽则交疏,权柄方是根本。”
云昭目光扫过太平,“令月,若你身处齐境,面对秦之远交近攻,当如何自处?”
太平公主正偷偷瞄着婉儿执笔记录的侧影,闻言一愣,支吾道:“我……我自然联合楚、燕,共抗强秦!”
“联合?
以何联合?
空口白牙,还是割地赔款?
楚、燕又岂是易与之辈?
你如何确保他们不会临阵倒戈,或趁机蚕食于你?”
云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并不严厉,却让太平公主哑口无言,脸颊泛红。
婉儿笔下不停,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云昭的每一句话。
这些道理,她在掖庭偷学典籍时也曾思索,却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如此首指核心地教导她。
她感到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打开。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陛下驾到——”阁内众人皆起身迎驾。
武则天身着常服,未戴繁重冠冕,只簪一支碧玉簪,缓步而入。
她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
目光在阁内一扫,先落在云昭身上,那锐利便柔和了三分。
“都免礼。”
她径首走到主位坐下,云昭很自然地坐在了她身侧稍下的位置。
“在讲什么?”
武则天拿起太平面前摊开的《战国策》,随口问道。
云昭简略回禀:“正与令月探讨合纵连横之策。”
武则天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对她而言,怕是还不如御马监新来的那匹小马驹有趣。”
她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太平,“可是如此?”
太平公主嘟着嘴,不敢反驳。
武则天又转向云昭,语气亲近自然:“你呀,总是这般心急。
她还是个孩子,这些权谋机变,慢慢浸染便是。”
说着,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云昭放在膝上的手。
云昭微微一怔,却没有抽回,只是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此处又无外人。”
武则天打断她,手指甚至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柔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朕知道你为她好。
只是朕看着,都替你觉得累。”
这一幕,落在悄然抬眸的婉儿眼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她飞快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陛下与长公主……她们……她们竟是这般关系?!
那自然的牵手,那温柔中带着独占意味的语气,那远超君臣、甚至姑嫂的亲密……这深宫之中,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秘密!
她终于明白,为何云昭地位如此超然,为何武皇对她信任有加。
这不仅仅是政治盟友,更是……更是……婉儿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敢再看,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纸笺,墨迹似乎都因她微颤的手而显得有些模糊。
“婉儿。”
云昭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什么。
婉儿猛地回神,强自镇定:“奴婢在。”
“将方才所记,关于‘势’与‘权’的要义,复述一遍。”
云昭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低垂的眼帘。
婉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凭借过人的记忆力,清晰而条理地将云昭之前讲授的核心内容复述出来,虽偶有微顿,但总体无差。
武则天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对云昭道:“此女确是可造之材,难怪你向朕举荐。”
云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收回了被武则天握住的手,姿态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太平公主看着母皇与姑母的互动,又看看应对得体的婉儿,忽然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有些不高兴地扯了扯婉儿的衣袖:“喂,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显得我很笨似的!”
这带着娇嗔的抱怨打破了方才有些微妙的气氛。
武则天失笑:“你自己不用心,倒怪起别人聪慧了?”
云昭也看向太平,语气缓和了些:“令月,聪慧并非天生,需勤学苦练。
你若能有婉儿一半的专注,今日便不会答不上来了。”
这话本是激励,听在太平耳中,却让她对婉儿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是欣赏,是不服,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想要引起对方更多注意的冲动。
课堂继续,但婉儿的心境己截然不同。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一个学生。
她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她不时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一眼上首并肩而坐的两位帝国最尊贵的女性。
她们之间流淌的那种默契、信任与超越常理的情感,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婉儿的心田。
原来,女子与女子之间,竟也可以如此……如此……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隐隐回升。
而一旁,太平公主那双灼热的、带着探究和独占欲的目光,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一层新的、令她心慌意乱的色彩。
这堂关于权谋的课,无意间,也为年轻的婉儿和太平,揭开了一幅关于情感可能的、惊心动魄的画卷。
深宫重重,禁忌森森,却偏有隐秘的情感,在权力的缝隙间,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