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盛会，万年如一日的仙气缭绕，瑞霭千重。
琉璃盏，琥珀浓，琼浆玉液在白玉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仙子们穿着霓裳羽衣，曳着长长的披帛，在云霞间穿梭，环佩叮咚，笑语盈盈。
高座之上，天帝与王母宝相庄严，目光慈和地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仙神。
嫦娥坐在离御座不算太远，但也绝不亲近的位置。
一袭月白广袖流仙裙，裙摆逶迤，缀着细碎的冷光，如同凝结的月华。
墨发仅用一支素净的玉簪松松绾起，再无多余饰物。
她身周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喧嚣与热络隔绝开来，连飘到她附近的仙霭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她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琼浆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繁复冰冷的绣纹。
千年了，这样的盛会于她，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独坐，与在月宫那棵砍不倒的桂树下发呆，并无本质区别。
孤寂早己浸入她的仙骨，成了最贴身的衣裳。
偶尔有探究或倾慕的目光从西面八方投来，她都恍若未觉。
三界第一冷美人的名头，是她用了千年时间，一点点用疏离和沉默铸就的铠甲。
一片祥和的喧闹中，新任的西海剑仙正举杯向西方示意。
他飞升不过月余，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在之前的仙魔小冲突里立了功，风头正劲。
面容是陌生的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锐气，笑容爽朗，周旋于众仙之间，应对得体。
他端着酒杯，一路寒暄，恰好走到了嫦娥席前附近。
几个相熟的神仙正笑着与他说话，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或许是云路不稳，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剑仙身形一个趔趄，手中满溢的酒杯猛地倾斜——“哗——”澄澈的琼浆玉液，尽数泼洒在嫦娥月白的袖摆上，迅速氤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附近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带着惊愕、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侍立在嫦娥身后的小仙娥瞬间脸色惨白如纸，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谁不知道，嫦娥仙子极爱洁净，近乎成癖，平日连衣角都不愿让人沾染半分，更何况是被酒液泼个正着？
西海剑仙也似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满满的歉意，连忙躬身：“是在下失手，污了仙子衣裙，万望仙子恕罪……”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上前一步，像是要查看污渍，又像是要亲自擦拭。
动作间，他己凑得极近，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极淡、极冷的桂花香气。
就在众仙以为嫦娥会立刻拂袖退开，或者冷声斥责时，那剑仙却趁着俯身的刹那，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气音，极快地说了一句：“装得挺像。
你忘了，千年前你最爱偷喝我的酒，还总蹭我一身。”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穿透了周遭死寂的空气，也穿透了她千年铸就的冰壳。
嫦娥霍然抬眸。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映着月宫清寒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眼瞳里。
那眼里没有丝毫闯祸后的惶恐与歉意，反而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却莫名心悸的情绪，像是压抑了千年的熔岩，在平静的海面下即将喷薄而出。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如箭，又滚烫如火，仿佛要将她这身冰冷的皮囊彻底烧穿。
周围的神仙们只见嫦娥仙子被冒犯，周身的气息瞬间比月宫的玄冰还要冷上几分，纷纷在心中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晋剑仙捏了把汗。
更有甚者，己准备出声呵斥。
唯有嫦娥自己知道。
在那一瞬间，在她听到那句话、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她坚固了千年的心湖，毫无征兆地，乍起波澜。
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伴随着一丝尖锐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神魂。
后羿。
……是谁？
那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得像是错觉。
她迅速敛下眼眸，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冰雪之下，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清冷孤高。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去看袖摆上那片刺目的湿痕，只是缓缓地、坚定地，将衣袖从对方无形笼罩过来的气息中抽回。
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蟠桃盛会的仙乐依旧袅袅，周围的窃窃私语重新响起，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缠绕在这小小的风波中心。
瑶池的水光映着天界的辉煌，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却又有什么东西，自这一刻起，彻底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