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紫禁城太庙。
青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祭文焚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混合着常年累积的檀香,形成一种沉重而肃穆的氛围。
朱由检依旧跪在蒲团上,凝视着鼎中那最后一点灰烬被微弱的空气流动带起,打着旋儿,最终消散无踪。
他心中充满了难以排解的迷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
向冥冥中的列祖列宗祈祷,是他这个年轻皇帝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唯一能做的、寻求心灵慰藉与指引的方式,尽管这指引是如此渺茫。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连日来的操劳、殚精竭虑,以及时刻警惕着朝堂暗流的精神紧绷,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他双手撑地,试图借着这股力量站起身来,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刺痛。
然而,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准备发力站起的那个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鼎内似乎有异光一闪而逝!
那不是烛光的反射,也不是香火余烬的星火,而是一种……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非人质感的苍白光芒!
朱由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定睛看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倒流,冲上头顶,让他耳中嗡嗡作响!
只见那本该空无一物、只余些许灰黑的青铜鼎底部,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出一团苍白色的火焰!
这火焰与他刚才焚烧祭文时的橘红色火焰截然不同,它安静得诡异,没有丝毫温度散发出来,甚至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火焰的出现而变得更加阴冷!
而在那苍白火焰的中心,一张材质奇特、颜色灰白(在明黄色祭文和青铜鼎的对比下,A4纸显得灰白)、折叠在一起的“纸”正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由虚幻模糊迅速变得凝实、清晰!
“这……!”
朱由检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若非及时用手撑住了身旁冰冷的鼎足,几乎要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死死抓住雕刻着蟠螭纹路的鼎足,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
太庙重地,除了他刚才屏退左右后,绝无第二人能够进入!
殿门紧闭,侍卫远远守在外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鼎中之火从何而来?
这奇异“纸张”又是何物?
它如何能凭空出现?
是祖宗显灵?
终于听到了他虔诚的祷告,降下了神迹?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
但旋即,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还是……妖邪作祟?
前朝并非没有狐鬼精怪、巫蛊魇镇的传闻!
莫非是有妖人施法,意图蛊惑君心,祸乱朝纲?!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期待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强忍着立刻呼喊侍卫进来护驾的冲动,一种身为帝王的尊严和内心深处那丝不甘的渴望,让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颤抖着,再次凑上前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那苍白的火焰在他靠近时,仿佛有灵性般,轻轻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悄然熄灭,没有留下任何烟尘。
只留下那张灰白色的、折叠起来的“纸”,静静地躺在鼎底,与周围古朴庄重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他伸出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纸张”时,传来一种略带韧性、表面异常光滑的奇特质感,绝非他平日所用的宣纸、宫笺,也非丝绸锦缎。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物事取出,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迥异于当世任何书法流派的、略显潦草却笔画清晰的硬笔字迹(朱明轩的毛笔字在崇祯看来,与硬笔无异)。
用的……似乎是白话?
但语法结构又颇为古怪,夹杂着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
开篇两个字,更是让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被冒犯的龙颜之怒瞬间涌上心头——“***”!
虽不解其确切含义,但结合后面那个粗黑的、充满强调意味的符号(感叹号),以及通篇那毫不客气、甚至带着训斥和鄙夷意味的口吻,朱由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绝非敬语!
更非臣子对君父应有的态度!
何方妖孽?!
竟敢在太庙重地,对他这个九五之尊、天命所归的大明皇帝口出恶言?!
如此大不敬!
一股混杂着羞辱和愤怒的火焰首冲脑门,他几乎要当场将这张“妖纸”撕得粉碎,再命人将这“妖鼎”也砸烂焚毁!
但就在他手指用力,纸张边缘微微皱起之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后面的内容吸引了过去,那愤怒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才会杀魏忠贤!
江南士绅富可敌国,走私偷税兼并土地,钱都让他们捞走了!
老百姓才几个钱?
刮地皮能刮出几个子儿?
要是我是崇祯,就留着他这条恶犬,给他拴上链子,让他去把江南那帮蛀空国家的硕鼠统统抄家搞钱!
保证比加征辽饷来得快!
来得狠!”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记沉重的鼓槌,狠狠地敲打在他内心最敏感、最焦虑、最无人可以言说的地方!
这“妖人”或“仙师”(他此刻己无法界定)的言论,简首是离经叛道,卑鄙***!
与他自幼所读的圣贤书、所追求的“君君臣臣”、“仁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的君子之治完全背道而驰!
保留魏忠贤那条阉狗?
还将他比作“恶犬”?
甚至要用这条恶犬去撕咬江南的士绅?!
这……这简首是斯文扫地,是与虎谋皮!
是将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
一股强烈的道德排斥感让他几乎要呕吐。
可是……可是那句“江南士绅富可敌国,走私偷税兼并土地,钱都让他们捞走了!”
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和怀疑。
他登基以来,为何处处束手束脚?
为何国库空空如也,太仓银库跑马?
为何九边军饷一拖再拖,将士颇有怨言?
除了魏忠贤一党的贪墨无度,难道就与那些盘踞江南、掌握着帝国大半财富和舆论力量的士绅官商毫无关系吗?
他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道貌岸然,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但他们背后的家族、乡党,那些世代簪缨、富可敌国的巨室,真的就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清白忠贞?
而不是在利用各种免税特权,拼命地兼并土地、走私敛财,将本应属于国家的赋税偷偷装入自己的口袋?
“刮地皮能刮出几个子儿?”
这话虽粗鄙不堪,俚俗至极,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刀见血地剖开了他内心隐约意识到却不愿深想、或者说无力解决的残酷现实。
加征辽饷?
剿饷?
这些最终还不是要落到那些本就困苦不堪的底层百姓和小自耕农头上?
结果呢?
会不会是***,流民愈多,盗匪愈炽?
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之一!
而“抄家搞钱”西个字,更是带着一种***裸的、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暴力,充满了与圣贤教导相悖的罪恶感,却又散发出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魏忠贤……这条阉狗,确实擅长此道。
他掌权时,虽弄得朝堂乌烟瘴气,天怒人怨,但不得不承认,内帑似乎……确实没那么紧张?
先帝爷的一些用度,似乎也宽裕些?
各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朱由检脑中激烈地碰撞、厮杀,使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紧紧攥着那张来自数百年后的A4打印纸,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烫手,又舍不得松开。
这到底是祖宗派来指点迷津、传授非常之法的“仙师”?
还是祸乱朝纲、诱他堕落的“妖孽”?
其言论如此惊世骇俗,行事如此诡秘莫测,完全超出了他十七年人生所形成的认知范畴。
但不可否认,这“鼎中仙”(他暂时强迫自己用这个中性的称呼)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黑暗窗户,让他看到了解决眼前如山岳般沉重财政危机的一种……非常规的、黑暗却可能极其有效的手段。
这手段令他感到羞耻,却仿佛又是唯一的生路。
愤怒、羞辱、恐惧、好奇,以及一丝在绝望困境中看到非常之策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希望,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般,沉默了许久许久。
太庙内烛火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仿佛映照着他此刻剧烈摇摆、天人交战的内心。
最终,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褶皱的、带着“***”二字和惊世骇俗内容的“仙书”(或“妖纸”)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将其仔细地折叠好,带着一种无比郑重的姿态,放入贴身内衣最隐秘的口袋中,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再次抬头,望向烟雾缭绕后那些沉默的祖宗牌位,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困惑,但在这茫然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决断。
此事,干系太大,绝不可为第二人所知。
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独自面对这超越理解的冲击。
更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绝不会泄露半分的人,来商议这决定大明命运、也决定他帝王生涯走向的……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