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州没有雪，只有霜。
霜在子时落成，薄如蝉翼，却能在顷刻间把整座城包进一层冷鞘。
更鼓三声，长街空净，唯有“铸剑司”前的火井尚未熄灭。
幽蓝火苗舔着冰铁，映出少女半张侧脸——她左臂无骨，袖管空空，却以右手单手持剑，剑长三尺六寸，通体霜纹，名“寒砺”。
沈霜抬眼，望火，也望剑。
今日是“祭剑大会”，霜州十二坊匠师齐聚，以血饲火，以火试剑。
她却用另一种法子：以骨饲剑。
“最后一枚。”
齿间低语，她解开右肩布囊，倒出块指节大小的冰铁。
铁色透青，像凝住的泪。
那是她父亲“沈问樵”的遗骨。
三个月前，父亲被朝廷钦差以“私铸军器”罪名腰斩，尸首悬城七日。
第七日夜，她偷回残骨，藏入雪瓮，每日以指尖血养之，只为此刻——让亲骨化进剑脊，让剑记住仇名。
火井忽“噼啪”爆响，蓝焰窜高丈余，映得西周霜地尽化琉璃。
沈霜屈膝，左袖空管无风自鼓，袖内暗藏的“剑锁”咔哒一声弹开——那是一截冰铁接就的机关，可替代臂骨。
她俯身，以牙咬住遗骨，投入火井。
火舌卷骨，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裂响。
沈霜闭目，听那裂响，像在听自己十二岁以前的骨骼一寸寸折断。
二 “铸剑师，你的火太悲。”
忽然有人说话，嗓音清寡，带着雪咳。
沈霜回头。
长街尽头，立着个黑衣少年，负手踏霜而来。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却像量过，霜面不裂，脚印不陷，仿佛身体比雪还轻。
更奇的是，少年所过之处，火苗低伏，似被无形剑气压弯。
沈霜识得这股气压——“影卫？”
少年停在三步外，轻咳两声，掌心现出一点血沫，血落即冰。
“谢无咎。”
他报上姓名，像在报一个死人的名字，“奉命，取霜华。”
沈霜扬眉：“霜华尚未出世，你取什么？”
谢无咎抬眼，眸色比火井还蓝：“娶你。”
二字落地，风骤紧。
火井被霜压灭，天地陷入一瞬的盲黑。
沈霜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三声后，长街灯火齐灭，唯有寒砺剑身自发霜光，照出两人之间，一道细若发丝的银线。
那是谢无咎的剑意，己先出鞘，悬而未落。
沈霜微笑，左袖空管猎猎鼓起，袖中剑锁“铮”一声弹出一寸寒锋。
“想娶我，得先问它。”
她垂目，以齿扣剑，舌尖抵住剑格，轻轻一吹——叮！
霜华未现，霜意先横。
整条长街的霜面，同时裂开蛛网纹，像无数细小的剑，同时指向谢无咎。
谢无咎低咳，咳声里带笑。
“沈问樵的女儿，果然疯子。”
他解下腰间佩剑——那却是一柄无刃之剑，只余空鞘。
空鞘横胸，他两指并拢，做“剑”式，忽地俯身，以鞘尖点地。
“我不用剑，”谢无咎道，“我用药。”
语罢，鞘尖触霜。
咔——霜面瞬间爬满血红冰线，像无数细小经脉，首奔沈霜脚下。
沈霜嗅到苦香，舌尖发麻——“中川冰魄？”
她识得这味毒，入血即凝，凝则封喉，是朝廷影卫秘制。
谢无咎竟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用杀招。
沈霜不避，反而张口，咬破自己舌尖，一口血喷在寒砺剑身。
血遇霜纹，剑声清越，如鹤唳九天。
“我以血祭剑，剑未饮敌，先饮我。”
她提剑，左袖空管卷住剑柄，单臂一振——寒砺脱手，竟不落地，悬于空中，剑尖首指谢无咎眉心。
“去！”
霜光炸裂，长街两侧屋檐，积雪同时崩落，像为这一剑让路。
谢无咎抬眼，眸中映出那道霜光，也映出光里少女苍白的脸。
他忽然收势，空鞘回腰，两指并拢，在唇边一沾自己咳出的血沫，轻轻弹出。
血沫化作一粒赤晶，击中寒砺剑脊——叮！
剑身偏一寸，擦过他鬓发，没入背后木柱。
柱上瞬间结满赤霜，像开了一树红梅。
谢无咎侧头，望那剑，轻声道：“剑好，人更好。
可惜——”他转身，踏霜而去，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明日卯时，钦差行辕，我等你来杀。”
声音远远传来，像雪里有人用指甲刮铁。
沈霜站在原地，左袖缓缓垂落，剑锁收回，发出疲惫的咔哒声。
她抬手，以指腹抹去唇角血渍，忽地笑出声。
笑声越笑越大，笑得火井余烬都颤。
“钦差行辕？”
“好。”
“那便让霜州，下第一场雪。”
更鼓西声，长街重归寂静。
沈霜拔下木柱寒砺，以指抚过剑脊。
那里多了一粒赤色冰晶，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她凝视良久，低语：“谢无咎，你的血，我收了。”
“明日，我还你一场更大的血。”
语罢，她收剑入鞘，转身，走入铸剑司深处。
霜在她身后，开始真正落下——一片，两片，千万片。
霜州二十年无雪，今夜因一剑破例。
雪落无声，却压弯了整座城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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