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个昏暗的土屋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小山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瞬间模糊、远去,只剩下门口那个背着光、宛如披着霞彩的身影,和她那句清晰无比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老师……新的……老师?”
他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手里那个空碗“哐当”一声掉在泥土地上,好在没有摔碎,只是滚了几圈,停在了母亲的脚边。
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个叫做“周雯”的老师占据了。
父亲林老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僵住了,手里还端着那个粗陶碗,忘了放下。
村长的话他听得明白,但“支教老师”、“学堂开起来”这些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就像山那边的云。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生存本能的茫然无措。
他的目光越过周老师,落在了大儿子大山身上,又很快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小山。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谦卑、惊讶和一丝惶恐的笑容:“哎呦,是老师……老师快,快请进。
屋里脏,您别嫌弃……”她慌忙想去搬家里唯一一张像样的竹椅,却发现椅子上还堆着些杂物。
“婶子,不用忙,我站会儿就好。”
周雯连忙摆手,她的笑容温和,试图化解这家人明显的紧张。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小山身上,带着探寻和善意,“这孩子是……?”
“我家小的,叫小山。”
母亲连忙答道,又冲小山使眼色,“小山,快叫老师啊!
傻愣着干什么!”
小山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脸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
他不敢看她,仿佛多看一眼,这梦境般的场景就会破碎。
“没事的,别吓着孩子。”
周雯笑了笑,转而看向一家之主的林老根,“林大哥,我这次来,就是想把村里的孩子们再召集起来,把学堂办下去。
我看了,那间旧校舍收拾一下还能用。
以后,村里的孩子,到了年纪的,都可以来上学,不收钱。”
“不收钱”三个字,她特意加重了些语气。
她知道,这或许是打破这层坚冰最关键的一凿。
果然,林老根端着碗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母亲的眼睛里也瞬间亮起了一点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不收钱是好事,可……孩子去了学堂,谁帮忙干活?
家里岂不是少了一个劳力?
哥哥大山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对上学没什么概念,只觉得那是“小孩子的事儿”,远不如实实在在挣到手里的一百五十块钱重要。
他刚才提的那件事,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老师给打断了。
村长显然看出了林老根的沉默和这家人的为难,他哈哈一笑,打着圆场:“老根啊,这是好事!
天大的好事!
周老师是文化人,肯到咱们这山沟沟里来,是咱们娃娃的福气!
小山这孩子我看着就机灵,是块读书的料!
以前王老师在的时候,他就总扒在窗户外面听!”
村长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老根的脸上更挂不住了。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把碗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初来乍到,满腔热情,但也并非不谙世事。
她知道,改变需要时间,尤其是改变这些被贫苦生活磨砺得近乎坚硬的观念。
她不再急于求成,转而用轻松的语气说:“林大哥,嫂子,我今天刚来,就是先来认认门,跟大家打个招呼。
收拾校舍、通知其他孩子还得花几天功夫。
等准备好了,我再正式通知大家。”
她又弯下腰,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碗,递给还在发愣的小山,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小山,喜欢读书吗?”
小山猛地抬起头,撞进她那双清澈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一种巨大的勇气,混合着长期压抑的渴望,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几乎用掉了他积攒了十年的力量。
周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春风吹化了溪水。
“好,”她说,“老师等着你。”
她没有再多停留,又和村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她还要去村里其他有孩子的人家走走。
周老师走了,可她带来的那股看不见的冲击波,却在这个家里久久回荡。
晚饭在一种极其怪异的气氛中结束。
父亲始终沉默着,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更加模糊。
哥哥扒完饭就出去串门了。
母亲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不时偷偷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眼睛却比灶膛里的火还亮的小儿子。
那一晚,林小山失眠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和父亲在堂屋持续的咳嗽声,心里却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
周老师的白衬衫,利落的马尾,温和的笑容,还有那句“老师等着你”,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
他偷偷把手伸到枕头底下,那里空空如也——他那视若珍宝的小本子和铅笔头,还在父亲的口袋里。
若在平时,想到这个他会难过地想哭。
但此刻,一种更强大的希望覆盖了那点失落。
老师来了,学堂要开了!
他可以去堂堂正正地读书了!
他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本子和铅笔!
他甚至幻想自己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周老师站在那块掉漆的黑板前,教他们认好多好多的字……他在对明天的无限憧憬中,迷迷糊糊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现实的粗粝,总会在人最充满希望的时候,显露出它冰冷的质地。
第二天天不亮,小山依旧被生物钟唤醒。
他习惯性地想去摸柴火堆里的旧课本,手伸到一半才猛地停住。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神圣的心情,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喂羊,砍柴,挑水……他干得比往常更卖力,甚至抢着去干一些更重的活儿。
他小小的心里盘算着一个幼稚而朴素的逻辑:我多干一点,爹娘就能轻松一点,也许……也许就会更愿意让我去上学。
父亲依旧沉默着,像山一样沉默。
他指挥着小山干活,接受着他的勤快,但对昨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下午,父亲要去镇上卖前几天砍的柴,吩咐小山去后山捡些菌子。
小山背上小背篓,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路过那间废弃的校舍时,他惊讶地发现,里面传来了动静。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躲在院子外那棵老槐树后面,偷偷往里看。
只见周老师换上了一身旧的劳动布衣服,头上包着一块手帕,正拿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扫帚,在奋力地清扫着满地的落叶和灰尘。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不太擅长这些农活,灰尘扬起,呛得她连连咳嗽。
但她没有停,挽起袖子,一下一下,扫得极其认真。
院子里堆着的破烂桌椅也被她一件件搬出来,能修的试着修,不能修的堆到角落。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脸颊上也沾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可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
小山看着看着,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他没有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家。
他拿起自己的小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清凉的泉水,又快步跑回了校舍。
他站在院子门口,鼓足勇气,小声地喊了一句:“周老师……”周雯闻声回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小山?
你怎么来了?”
小山低着头,走过去,把水瓢递给她:“老师,喝……喝水。”
周雯看着他递过来的水瓢,再看看孩子那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脸蛋和那双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她接过水瓢,没有立刻喝,而是轻声问:“小山,能帮老师一个忙吗?”
小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被需要的欣喜和激动。
“帮我看看,这些桌椅,哪些还能修,哪些不能修了,好吗?
你肯定比老师懂。”
“嗯!”
小山用力点头,像接到了无比光荣的任务。
他放下背篓,立刻投入了“工作”。
他仔细地检查着每一条桌腿,每一个榫卯,小大人似的皱着眉头,告诉周老师哪条腿松了需要加固,哪张桌面裂缝太大不能用了。
有了小山的帮忙,效率高了很多。
夕阳西下时,破败的校舍居然也显出了几分整洁的模样。
周老师看着满头大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小山,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山,谢谢你,你真是老师的好帮手。”
她真诚地说。
小山的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勇敢地迎着老师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羞涩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学堂”,和“读书”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的联结。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暖,在他回到家门口时,被彻底冻结了。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哥哥大山提高了的嗓门:“……爹!
您还犹豫啥?
张老板那边催着呢!
一百五十块啊!
够咱家买多少粮食?
小山去了镇上,还能见见世面,不比在这山沟里强?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能当饭吃吗?
王老师倒是读书人,不也拍拍***走了?”
母亲低声劝解着什么,听不真切。
父亲沉闷的声音像石头一样砸出来:“……再说。”
“再说?
爹!
机会不等人啊!”
大山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理解。
小山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刚才和周老师一起劳动带来的所有欢欣和温暖,瞬间被这残酷的对话冲刷得干干净净。
希望的泡沫虽然美丽,但在现实这块坚硬的巨石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明白了,周老师的到来,并没有首接改变他家的困境,反而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潜藏己久的矛盾。
他去镇上打工,为家里换取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是留在村里,去上那个看似美好却遥不可及的学?
这个选择题,像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在他年仅十岁的人生道路上。
而握笔的人,似乎并不是他自己。
他默默地把捡来的菌子倒进灶房的篮子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汇报今天的“收获”,而是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和哥哥的房间,蜷缩在床铺的角落里。
窗外,夜色渐浓,吞没了群山,也仿佛要吞没他那颗刚刚被希望之光照亮,此刻却又陷入冰冷迷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