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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夜行者

发表时间: 2025-11-08
“碧水轩”的员工更衣室,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廉价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汗味、药水味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属于夜晚的疲惫气息,但终究是徒劳。

这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粘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渗透进布料纤维里。

丁海龙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狭小柜门前,如同执行一项每日必须的、令人厌恶的仪式。

柜门内侧贴着一面边缘起皱的方镜,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左侧脸颊和脖颈上那些仿佛被月光灼伤后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斑块。

他拧开一瓶标签己被磨损的特制遮盖液,挤出接近肤色的膏体,用指腹蘸了,开始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白***域。

动作熟练,近乎机械。

冰凉的膏体覆盖在皮肤上,带来短暂的、自欺欺人般的平滑感。

镜子里的人影逐渐变得“正常”,那些刺眼的边界被暂时模糊,仿佛他也能融入这世间最普通的芸芸众生。

但这层保护色脆弱得可笑。

足浴城的热水蒸汽、偶尔忙碌出的汗水,甚至只是一个紧张的眼神,都可能让它融化、移位,让底下的“真相”狰狞地显露出来。

他就像个随时可能漏馅的伪装者,在人群边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体面。

更衣室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喧嚣的余波。

几个下钟的同事嘻嘻哈哈地进来,看到海龙,说笑声不约而同地低了几度,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和他手里的遮盖液瓶子,然后各自散开,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隔离带。

只有一个身影例外。

“露露”,或者说小公主,像一尾灵动的鱼,滑进了这沉闷的空间。

她刚下钟,还穿着统一的工服,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清爽。

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对海龙视而不见,而是走到他旁边的柜子,打开,拿出自己的衣物。

“海龙哥,今天‘白雪公主’又来上班啦?”

她声音不大,带着点俏皮,目光掠过他正在涂抹的脸颊。

海龙动作一顿,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露露的眼睛太干净了,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这必须靠遮盖才能“见人”的行为。

也只有她,会用这种不带恶意的调侃来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露露这孩子,邪性。”

他记得刚来时,无意中听到两个老员工躲在杂物间抽烟闲聊,“听说家里背景深着呢,来这儿就是玩票,体验生活。

你们眼睛放亮些,别惹她。”

当时他只当是闲言碎语。

但接触下来,露露身上那种超然物外的气质,确实不像为生计所迫沦落至此的人。

她像个误入凡间的观察者,冷静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包括他这个“白夜行者”。

他迅速涂完最后一点,合上盖子,仿佛合上一个不堪的秘密。

柜子最底层,几件旧衣服下面,压着一本边角卷起的书——《心理学与自我疗愈》。

那是他大学时买的,曾经试图从中找到对抗这无常命运的理论武器,后来发现理论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便将它藏了起来,如同藏起一段失败的抗争史。

但偶尔,在像现在这样感到格外无力时,他会伸手触摸那粗糙的书脊,仿佛能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

走进服务生集中的区域,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加具体。

他是这里学历最高的人,重点大学的毕业证书锁在出租屋的箱底,此刻却和一群大多初中毕业就出来闯社会的年轻人做着同样端茶送水、引导客人的工作。

知识并未给他带来应有的尊重,反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残疾”,让他与周遭环境更加格格不入。

同事们对他客气而疏远,那客气背后,是对于“不同”的本能排斥,是对他脸上若隐若现的“标记”的恐惧与不解。

“海龙,203号房要两杯菊花茶,快点啊。”

领班扯着嗓子喊道,目光扫过他时,带着惯常的公事公办,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像是在确认他今天的“伪装”是否到位。

他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

身后传来极低的窃窃私语,他捕捉到零碎的词:“……脸……客人问……”像细小的针,扎在背上,不痛,却让人无法忽视。

忙碌是短暂的麻醉。

在给一个包间送果盘时,里面烟雾缭绕,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客人眯着眼打量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正常范围。

海龙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那层遮盖液似乎正在高温下融化。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房间,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心脏怦怦首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只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一整天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

短暂的休息间隙,他靠在备餐间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事阿强凑了过来。

阿强是这里的“老人”,油滑,善于钻营,对海龙的态度一向是表面热情,内里轻视。

“海龙,忙呢?”

阿强递过来一根烟。

海龙摆摆手:“不了,谢谢强哥。”

阿强也不在意,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雾喷吐间,状似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海龙手里。

“喏,拿着。

朋友从国外带的,据说遮盖效果特别好,防水防汗。”

海龙看着手里那瓶全新的、印着外文的遮盖液,一时愣住。

阿强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那种“我可是为你好”的表情,说道:“刚才前台那边,有个客人偷偷问我……”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海龙的脸,“问我带你进去的那个服务员,脸上是不是有皮肤病?

哎,我也是多嘴,帮你解释了半天。

这玩意儿,你多涂点,遮严实些,也省得客人问东问西,怪麻烦的。”

那一刻,海龙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他紧紧攥着那瓶崭新的遮盖液,塑料瓶身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他自尊碎裂的声响。

看似关心,实为羞辱。

阿强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开他的皮肤,不致命,却疼痛入骨。

他是在提醒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正常”,在别人眼里,他始终是个需要被特别关照、需要被“遮掩”的异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麻烦”。

“谢谢强哥。”

海龙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甚至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不能翻脸,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否则就是“不识好歹”,就是“心理脆弱”。

他只能把这瓶象征着耻辱的“礼物”放进口袋,感觉那块布料沉甸甸地坠着,几乎要把他拉进地底。

阿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海龙独自站在原地,备餐间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他缓缓抬手,用手指轻轻触摸脸颊上那块即使涂抹了遮盖液,依旧能感觉到纹理不同的皮肤。

镜子里那个“正常”的他,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幻觉。

他想起了柳雪舞。

想起了昨晚在走廊里,她握住他手腕时,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她那句“他比你这种人,干净一万倍”。

那短暂的温暖与维护,像黑暗中划过的流星,光芒耀眼,却转瞬即逝,无法照亮这漫漫长夜。

现实的冰冷,如同更衣室里那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

他是行走在白昼与黑夜夹缝中的人。

阳光下的世界对他充满审视与排斥,而在这片属于夜晚的、看似可以藏污纳垢的领地,他依然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歧视无处不在,只是换了一副面孔,从咖啡馆里***裸的嫌恶,变成了更衣室里“好心”的提醒,变成了同事间无声的隔离。

他存在的本身,仿佛就是一个错误。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不用看也知道,多半又是“白夜行者”群里,哪个病友在倾诉类似的苦闷。

同病相怜,并不能减轻痛苦,有时反而会加深那种“我们注定如此”的绝望感。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和食物残渣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挺首脊背。

他还要工作,还要赚钱,还要支付父亲的药费,还要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白夜里,继续走下去。

只是,那本藏在柜子深处的《心理学与自我疗愈》,今晚或许又该拿出来翻一翻了。

哪怕,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能暂时安放这无处可逃的卑微灵魂的角落。

而那个叫柳雪舞的女人,和她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像一枚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这涟漪,是救赎的预告,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前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作为“白夜行者”的路,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