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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11-09

第一部分:惊变戏台江南的秋雨,总带着一股缠绵又阴冷的劲儿,

像是浸透了陈年旧事的裹脚布,湿漉漉地缠在人身上,甩不脱。民国十三年,

公历一九二四年,江浙一带刚打完仗不久,空气里除了水汽,

还浮着一层散不尽的硝烟味和流民们无声的惶然。临州城,倚着运河的老戏楼“霓裳苑”,

此刻却像是隔绝在乱世之外的一方小天地。飞檐斗拱下挂着几盏蒙了红绸的汽灯,

光线昏黄暧昧,

、捧着紫砂壶的遗老遗少;有西装革履、指间夹着雪茄的商贾;也有几抹亮眼的阴丹士林蓝,

那是省城来的新派学生。台上,丝竹管弦正酣,锣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

今晚唱的是全本《锁麟囊》。压轴的是霓裳班的台柱子,人称“云老板”的云绮罗。

她扮的薛湘灵,顶着满头的点翠头面,一身大红蹙金牡丹的帔,水袖翻飞如云似雾,

开腔便是金声玉振:“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那声音,

清亮里透着几分孤高的凉意,丝丝缕缕钻进人耳朵里,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被压下去了几分。

苏晚星坐在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摆着一碟没怎么动过的瓜子。

她穿着一身月白滚银边的改良旗袍,外罩一件薄呢短外套,乌发松松挽在脑后,

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在这满堂浮华喧嚣里,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瓷茶杯壁上划过,目光虽落在台上,心思却飘得有些远。

父亲苏正清,这位留洋归国、如今在租界警务处挂了名的法医顾问,三天前匆匆离家,

只留了张字条说去邻省查一桩旧案,归期不定。他走得急,

连那本记录着各地奇诡民俗病理的厚皮笔记本也忘了带。苏晚星这次来霓裳苑,

一半是应了闺中好友之约散心,另一半,却是想起父亲笔记里曾含糊提过一句,

霓裳班的老宅子,似乎与某种旧时禁忌有关联。“小姐,您喝茶。

”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捧着一壶新沏的茶过来,

正是班子里打杂的小铃铛。她动作有些毛手毛脚,放下茶壶时,

袖口不经意带倒了桌角一小盒金粉。金粉“噗”地洒出一些,

星星点点沾在了苏晚星旗袍的衣角上。“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小铃铛脸都吓白了,

手忙脚乱地去拍打。“不妨事。”苏晚星微微蹙眉,伸手拂了拂衣摆,那金粉细腻,

沾上便不易掉,在昏暗光线下并不显眼,只留下几点不易察觉的微芒。“下次小心些。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小铃铛连声应着,抱着托盘飞快地溜了。

苏晚星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薛湘灵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那是全剧最见功力的唱段,悲怆苍凉,云绮罗将身段压得极低,水袖如泣如诉地拂过台板。

突然——那如珠玉落盘的唱腔毫无征兆地,断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云绮罗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头上的珠翠步摇疯狂乱颤,

叮当作响,艳丽的红唇大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只有“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挤出喉咙。那双描画得极其妩媚的凤眼,

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急剧放大,里面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痛苦,死死地、直勾勾地,

望向戏台后方那一片被黑暗吞噬的帷幕深处。“噗通!”华丽的薛湘灵,

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戏台之上。头冠歪斜,珠翠零落,

那身象征富贵的蹙金牡丹帔,在汽灯惨白的光线下,红得刺目,红得像血。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丝竹停了,锣鼓息了,连台下看客们嗑瓜子的“咔嚓”声都消失了。

偌大的霓裳苑,只剩下窗外愈发凄厉的雨声,和无数道惊愕、茫然、最终化为恐惧的抽气声。

“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台下乱作一团,有人想往前冲看个究竟,有人尖叫着往后逃,椅子被撞倒,

茶盏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云老板!云老板!”戏班班主柳老板连滚带爬地从侧幕冲出来,

他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暗紫色团花绸长衫,此刻脸色煞白如纸,头上的瓜皮小帽都歪了。

他扑到云绮罗身边,颤抖着手去探鼻息,又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一样。

“死了…死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眼神涣散,随即又像想起什么,猛地跳起来,

对着后台嘶吼:“快!快!把云老板的戏箱…先抬回后台!抬回去!”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后台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汗味、脂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木料气味混杂在一起。

描脸的、勒头的、管行头的,全都傻了眼,

围在云绮罗平日用的那个硕大、描金绘彩的樟木戏箱旁,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柳老板跌跌撞撞冲进来,一把推开挡路的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开…开箱!

把云老板的…行头先收好…”他迷信,名角儿的行头,尤其是刚死之人碰过的,

绝不能随便处置,得赶紧收起来,否则要招祸。两个年轻力壮的武行学徒,硬着头皮上前,

合力抬起沉重的箱盖。一股浓郁的樟脑和脂粉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

里面整齐叠放着云绮罗的戏服。“咦?”一个学徒惊疑地低呼。

只见那叠放整齐、最上面一件绣着百鸟朝凤的月白色褶子戏服上,

赫然躺着一只小小的、僵硬的鸟尸。是云老板养在后台笼子里,

那只羽毛金灿灿、歌声婉转动听的金丝雀!此刻,它漂亮的羽毛失去了光泽,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黑豆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尖细的鸟喙边,一抹暗红色的血迹蜿蜒流下,

滴落在月白色的戏服上,洇开一朵刺目的、形状极其诡异的暗花——那花纹,

乍看像是胡乱涂抹,细看之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扭曲而古老的符号感!“啊——!

”这一次的尖叫,发自柳老板。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

肥胖的身体撞在堆满刀枪把子的架子上,哗啦作响。他死死盯着那鸟尸和血迹,

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嘴唇哆嗦着,

眼神里是比看到云绮罗暴毙时更甚百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诅…诅咒!

”柳老板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直直指向那血迹,

又仿佛指向虚空中的某个存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是那个诅咒!回来了!

二十年前…苏家…他们把符咒…刻在骨头上啊!报应!报应来了——!

”他癫狂的嘶吼如同恶毒的咒语,瞬间冻结了整个后台的空气。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

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被唤醒的、源自古老恐惧的战栗。

刻骨符咒…苏家灭门…二十年前的恐怖传说,如同沉在河底的淤泥,

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诡异的鸟尸,彻底搅翻了上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后台死寂得可怕,只有柳老板粗重绝望的喘息和窗外凄冷的雨声。

苏晚星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后台入口的阴影里。方才前台的混乱中,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柳老板那声变调的嘶吼和“戏箱”二字,一种职业性的直觉让她跟了过来。

柳老板那番歇斯底里的诅咒宣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二十年前苏家灭门案?

刻骨符咒?她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越过惊恐的人群,

精准地落在那只僵死的金丝雀和戏服上诡异的血迹上。那血迹的形状…“让开。

”一个冷静得不合时宜的女声打破了后台的凝滞。众人愕然回头,只见苏晚星分开人群,

径直走向那敞开的戏箱。她步履沉稳,月白的旗袍下摆拂过沾满灰尘的地面,

那几点不起眼的金粉微芒在昏暗中一闪而逝。“你…你要干什么?

”柳老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声音尖利,“别碰!晦气!那是诅咒的东西!

”苏晚星恍若未闻。她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牛皮手袋里,

取出一副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橡胶手套——这是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稀罕物,

又拿出一柄银亮小巧的解剖刀和一柄细长的镊子。动作熟练而利落。“苏…苏小姐?

”有人认出她来,是城中苏法医家的千金。苏晚星没有回应。她戴上手套,

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小小的金丝雀尸体从戏服上夹起,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布上。然后,

她拿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小刀。“你…你疯了!你要对这死鸟做什么?

”柳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想冲上来阻止,却被苏晚星周身那股沉静而专注的气场所慑,

竟不敢上前。苏晚星置若罔闻。她屏住呼吸,左手用镊子轻轻固定住雀尸的头部,右手执刀,

刀尖精准而稳定地,顺着鸟喙下方,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切口。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性。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捂住了眼睛。

苏晚星毫不在意。她用镊子探入切口,小心地拨开组织。后台昏黄的灯光下,

她清秀的侧脸线条绷紧,眼神锐利如鹰。忽然,她的动作顿住了。镊子尖端,

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比指甲盖略小、边缘粗糙不规则的白色骨片。骨片上,

沾满了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迹。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骨片的表面,

清晰地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盘绕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红色符文!那符文古老、邪异,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仿佛多看两眼,灵魂都会被吸进去。“嘶——”这一次,

连抽冷气的声音都没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

死死盯着那枚从雀尸喉咙里取出的、刻满血符的骨片,脸上最后一点人色也褪尽了。

极致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刻骨符咒…从鸟尸里取出来了!柳老板的话,以一种最直观、最恐怖的方式,被印证了!

就在这时——“呜——呜——呜——”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和死寂,

停在霓裳苑门口。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逼近后台。“警察!都别动!保护现场!

”一群穿着黑色警服、腰间挎着驳壳枪的警察涌了进来,粗暴地分开人群。为首一人,

身材格外高大挺拔,深黑色的警用呢子大衣长及膝盖,肩章上的银星在汽灯下闪着冷硬的光。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划过一张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年轻脸庞。他鼻梁高挺,

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后台,

目光所及之处,嘈杂声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是新近从上海总厅调来临州城警局任探长的沈聿。

飞快地掠过倒毙的云绮罗尸体已被简单盖住、敞开的戏箱、戏服上的血迹、惊恐的众人,

最终,定格在蹲在地上的苏晚星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戴着橡胶手套、握着染血镊子和诡异骨片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下移,

落在了她那身月白旗袍的衣角处。那里,

几点极其细微、却在昏黄光线下偶然折射出一点刺目金芒的粉末,

落入了沈聿那双洞察秋毫的眼中。沈聿迈开长腿,几步走到苏晚星面前,

锃亮的皮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几乎将苏晚星笼罩。“苏晚星小姐?”沈聿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

像淬了冰的刀锋,在死寂的后台清晰地响起。他微微俯身,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晚星脸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解释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在每个人心头,“你衣角沾着的金粉,从何而来?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骨符,“你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第二部分:古井血谶霓裳苑的喧嚣被死亡和警笛彻底掐灭。

戏台的红绸在汽灯惨白的光线下,褪尽了喜庆,浸染着不祥。后台的空气凝滞如铅,

混杂着脂粉味、汗酸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惧。

沈聿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后台粘稠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

无论是惊恐、茫然还是幸灾乐祸,都聚焦在苏晚星身上,

聚焦在她月白旗袍衣角那几点微不可察的金芒,

以及她镊尖那枚沾满暗红、刻满邪异符文的骨片上。苏晚星缓缓站起身。

橡胶手套上的血迹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她并未因沈聿的逼视而慌乱,

清冷的眸子迎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得近乎漠然。“金粉?”她低头扫了一眼衣角,

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前台混乱,这位小铃铛姑娘,

”她目光转向躲在角落、脸色煞白如纸的小丫头,“失手打翻金粉盒,沾上的。

”她的陈述简洁、客观,不带一丝辩解,只是陈述事实。被点到名的小铃铛猛地一哆嗦,

对上沈聿鹰隼般的目光,吓得几乎瘫软,带着哭腔连连点头:“是…是的!探长老爷!

心…碰、碰洒了粉盒…弄脏了苏小姐的衣裳…”沈聿的视线在小铃铛惊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又落回苏晚星脸上。那点金粉,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但这个女人过于平静的反应,

以及她手中那枚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骨片,都让他心中的疑窦更深一层。他微微颔首,

目光却锐利地转向她手中的镊子:“那这个呢?”苏晚星将镊子连同那枚骨片稍稍抬高,

让更多人能看清那令人心悸的细节。“从那只金丝雀的喉管深处取出的异物。初步判断,

是导致其窒息死亡的直接原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解剖台旁的冷静,

“至于上面刻画的符号,我从未见过,但显然具有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

甚至…可能涉及某种特殊的物质载体。”她没有提柳老板的“诅咒”和“刻骨符咒”,

只陈述观察到的客观事实。“特殊的物质载体?”沈聿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显然对这个说法存疑。他身后一个经验老道的巡警已经低声嘀咕:“邪门玩意儿,

怕是沾了晦气…”柳老板在沈聿进来时,被那身警服和冰冷的气势短暂地慑住了癫狂,

此刻见苏晚星如此“亵渎”那诅咒之物,恐惧再次压倒一切,他猛地扑过来,

声音嘶哑尖利:“沈探长!不能信她!她是苏家的人!苏家的人沾上这东西,就是引子!

是引子啊!二十年前…苏家满门…不就是这样…符咒…骨头…”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指向苏晚星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她、她爹苏正清,

当年就是不信邪…非要查…结果呢?结果呢?!”“苏正清”三个字,像一枚无形的针,

刺中了沈聿眼底深处某些被冰封的东西。他眸色瞬间沉了沉,

一抹极快掠过的复杂情绪被冷酷的面具压下。他冷冷地扫了柳老板一眼,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让柳老板的哭嚎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够了!

”沈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镇住了场面。“柳班主,控制好你的情绪,

否则以妨碍公务论处!你,”他转向身边一个精干的中年警员,“老陈,带两个人,

看好云老板的…遗体,封锁后台入口,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你,”他指向另一个年轻警员,

“小张,去前台安抚观众,登记今晚所有在霓裳苑的人员名单,一个不漏!

”他的指令清晰、迅速,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铁腕作风。最后,他的目光重新锁定了苏晚星,

带着审视和一种冰冷的疏离:“苏小姐,鉴于你目前是现场唯一有医学背景的人,

且第一时间接触了关键证物,请你暂时留下协助调查。”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同时,作为重要关系人,在排除嫌疑之前,你不得离开警方的视线范围。

”苏晚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可以。

但请允许我继续初步的检验工作,有些生物痕迹会随时间流逝。

”她晃了晃手中的镊子和骨片。沈聿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秒,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里面所有的想法。最终,

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可以。但所有操作,必须在警方监督下进行。

”他示意一个警员紧盯着她。苏晚星不再多言,重新蹲下身,

将注意力完全投入到那只小小的雀尸和那枚诡异的骨符上。

她用小刀仔细刮取了一点骨符边缘暗红色的附着物,用一小片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

又极其小心地观察骨符本身的材质和刻痕。周围巡警们或惊疑、或嫌恶、或敬畏的目光,

以及柳老板那神经质的喃喃诅咒“报应…血债血偿…”,都被她摒除在外。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物证,指尖的触感,和脑中飞速运转的线索拼图。

父亲笔记里模糊的记载、柳老板失控的话语、这枚邪异的骨符……二十年前苏家灭门案,

像一张巨大的、沾满血腥的蛛网,正无声地向她笼罩下来。

霓裳苑的混乱被暂时压制在后台的方寸之地。前台的观众在警方的安抚和“登记”要求下,

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慌和满腹的猜测议论纷纷,陆续离开。

空气里弥漫的脂粉甜香早已被雨水的湿冷和死亡的气息彻底替代。沈聿站在戏台中央,

汽灯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台板上。

他仔细勘察着云绮罗倒下的位置——一块略显暗沉、与其他地方颜色略有差异的地板。

他蹲下身,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处地面,指腹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黏腻感。

他凑近嗅了嗅,一股极其淡薄、几乎被脂粉味完全掩盖的、类似苦杏仁的气味钻入鼻腔。

他眼神一凛,立刻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小片沾染了这种黏腻物质的表层木屑,

同样用油纸包好。“老陈,”他站起身,声音低沉,“把这块地板小心撬起来,单独封存。

另外,云绮罗最后唱词时目光聚焦的方向,是后台帷幕深处,”他指向那片浓重的黑暗,

“重点搜查那片区域,任何可疑物品,哪怕是一粒灰尘,都不要放过!”“是!探长!

”老陈立刻带人行动。沈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整个戏台。后台入口的阴影里,

苏晚星专注的侧影落入他眼中。她正用一把小巧的放大镜仔细检视那枚骨符的刻痕,

神情专注而冷肃,月白的旗袍在昏暗中像一朵孤挺的花。

沈聿的视线在她衣角那几点金粉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

掠过后台那些惊弓之鸟般的戏班成员。班主柳老板瘫坐在一张条凳上,由两个学徒搀扶着,

眼神呆滞,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念叨着“符咒…骨头…苏家…”,精神显然已近崩溃。

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练功服、脸上布满烧伤疤痕的老武生人称“疤脸”,

沉默地靠在角落的兵器架上,眼神阴鸷地扫过忙碌的警察和苏晚星,当触及那枚骨符时,

他布满疤痕的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将所有的情绪藏在了阴影里。

一个穿着干净青布长衫、戴着玳瑁眼镜的账房先生,则紧张地攥着衣角,眼神躲闪,

时不时瞟向班主的方向。沈聿将这一切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

走到后台堆放杂物的地方。这里气味更加混杂,霉味、油彩味、陈旧布料的腐朽气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堆叠的戏箱上,其中一个箱子被打开过,里面凌乱地放着一些戏服,

似乎被人仓促翻动过。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箱子边缘,在箱盖内侧一处不起眼的木刺上,

发现勾住了一小片极细的、深蓝色的棉线纤维。深蓝色?沈聿眼神微凝。他迅速起身,

目光如电般扫向后台众人所穿的衣物。柳老板是暗紫绸缎,疤脸老武生是深蓝粗布练功服,

账房先生是青色长衫,其他人也多是灰、褐等深色。后台光线昏暗,深蓝色并不显眼,

但刚才疤脸老武生穿的就是这种颜色!沈聿的目光立刻锁定角落里的疤脸。

疤脸似乎察觉到沈聿的注视,身体瞬间绷紧,那只扶着兵器架的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你,”沈聿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穿透力,直指疤脸,“刚才动过这个箱子?”疤脸猛地抬起头,烧伤的脸上疤痕扭曲,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一种粗哑的镇定掩盖:“回探长,没…没有。

我一直在那边练功,云老板出事才过来。”他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角落。“练功?

”沈聿缓步走近,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疤脸紧绷的神经上。

“练功需要穿得这么整齐?”他的目光落在疤脸那件深蓝色练功服上,虽然沾了些灰尘,

但确实没有汗渍浸透的痕迹。而且,他刚才靠着的兵器架,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显然很久没人动过。疤脸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沙哑:“…是准备练,

还没开始。”沈聿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洞穿了一切掩饰。

他转向旁边一个正在整理道具、显得老实巴交的中年妇人:“你是?”“回、回探长老爷,

我是班里的厨娘,张婶。”妇人紧张地搓着围裙。“张婶,”沈聿语气稍微缓和,

“刚才后台出事前,有谁靠近过这些戏箱?”张婶看了看沈聿,

又偷偷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疤脸,嘴唇哆嗦着,似乎不敢说。“实话实说!知情不报,

视为同谋!”沈聿的声音陡然转冷。张婶吓得一哆嗦,

连忙道:“我…我好像…好像看到疤脸师傅…在云老板唱最后一段的时候,

在、在这堆箱子附近…转悠了一下…天太暗,

我、我也没看清他有没有开箱子…”疤脸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地瞪向张婶,

嘶声道:“你胡说什么!”“是不是胡说,查过便知。”沈聿冷冷截断他,

随即命令道:“老陈,把他这件深蓝色练功外套脱下来,仔细检查!”疤脸脸色剧变,

下意识地想后退,但两个孔武有力的警员已经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挣扎中,

他深蓝色的练功服被强行脱下。沈聿接过衣服,在昏黄的汽灯下仔细翻看袖口、前襟。果然,

在右手袖口内侧靠近肘部的地方,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新形成的勾丝破损!

破损的形状和纤维断裂的形态,与戏箱木刺上勾住的那片深蓝棉线纤维完全吻合!

“证据确凿。”沈聿将衣服扔给老陈,“带走!单独看押!”疤脸被两个警员扭住胳膊,

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般挣扎嘶吼:“不是我!我没杀云老板!

我开箱子只是想…只是想…”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

仿佛想到了什么比坐牢更可怕的事情,死死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

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阴毒地扫过柳老板,最后竟在苏晚星身上停留了一瞬。

苏晚星正将包好的骨符样本放入证物袋,感受到疤脸那怨毒的目光,她抬起头,

平静地回视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疤脸被押了下去,后台的气氛更加压抑诡异。

沈聿走到苏晚星面前,伸出手:“证物。”苏晚星将装有骨符和刮取物的油纸包递给他。

沈聿接过,小心地放入自己的证物袋封好,目光却落在她刚刚摘下的橡胶手套上,

指腹位置沾染了一些骨符上的暗红色物质。“苏小姐似乎对这类…‘异物’很有研究?

”沈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苏晚星一边用手帕擦拭手指,

一边淡淡道:“家父是法医,耳濡目染罢了。这骨片材质是人骨,初步判断是掌骨碎片。

至于上面的红色物质,有铁锈味混合着…某种甜腥气,不单纯是血。刻痕很深,

是生前或死后不久刻上的,工具应该是某种特制的、带钩的细针或刻刀。”她顿了顿,

看向沈聿,“沈探长方才在地板上刮取的样本,有苦杏仁味?

”沈聿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审视:“你能闻到?”“气味很淡,

但很特别。”苏晚星平静地说,“苦杏仁味,常与氰化物有关。”沈聿的瞳孔微微收缩。

氰化物!剧毒!这几乎坐实了云绮罗是被毒杀!

而苏晚星仅凭嗅觉就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所展现出的专业素养,

远超“耳濡目染”的程度。她父亲苏正清…那个名字再次浮现在沈聿脑海,

带着沉甸甸的疑云。“苏小姐的观察力令人印象深刻。”沈聿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希望你的判断正确。”他将证物袋收好,转身走向正在检查戏箱的老陈。“探长!

”老陈拿着一件东西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在云老板那个戏箱最底层的夹层里发现的,

用油布包着,藏得很深!”沈聿接过来。那是一本极其陈旧的线装册子,纸张泛黄发脆,

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文字。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扭曲古怪、如同虫爬般的文字符号,

与他手中骨符上的刻痕风格如出一辙!在册子中间几页,

夹着一张同样泛黄的、边缘被烧焦的剪报,

依稀能辨认出“民国三年…苏府…大火…阖家罹难…”等残破字眼!剪报旁,

还用同样的古怪文字写着一行小字注解。“殄文…是殄文!”一直瘫软在条凳上的柳老板,

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弹了起来,指着那册子,眼珠凸出,发出非人的尖叫,“命书!

这是苏家的命书!它怎么会在云老板的箱子里?!完了!全完了!它被翻出来了!

下一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撞开搀扶他的人,

疯狂地向后台通往内院的门口冲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拦住他!”沈聿厉喝。

几个警员立刻扑上去,费了好大劲才将癫狂的柳老板死死按住。他瘫在地上,涕泪横流,

浑身抽搐,

来覆去只剩下几个破碎的词:“命书…血债…井…井里有东西…下一个沉井的就是…”“井?

”沈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

他猛地想起父亲沈从安遗物中那份残缺的调查报告里,

似乎也提到过霓裳班老宅有一口“不详”的古井!他一把揪起几乎瘫软的柳老板,

声音冰冷如铁:“什么井?井里有什么?说!”柳老板被沈聿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吓住,

短暂的清醒压过了恐惧,他哆嗦着,指向后台深处那扇通往戏班内院的、虚掩着的黑漆木门,

声音如同破风箱:“后…后院…老宅…枯井…血…好多血…”“老陈!小张!带上家伙,

跟我去后院!”沈聿当机立断,一把甩开柳老板,拔腿就冲向那扇黑门,动作迅猛如猎豹。

几个警员立刻跟上。苏晚星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紧随着沈聿的步伐冲了过去。

二十年前的苏家灭门、诡异的骨符命书、柳老板口中的枯井…所有的线索,

都指向了那个方向!直觉告诉她,那里藏着更关键的、也更恐怖的东西。

推开沉重的黑漆木门,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荒败的中式院落,青石板缝隙里杂草丛生,高大的槐树在凄风冷雨中张牙舞爪,

投下幢幢鬼影。一栋破旧的两层木楼矗立在院子深处,门窗紧闭,

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而在木楼侧后方,靠近斑驳爬满枯藤的老墙根下,

赫然有一口被几块破旧木板半掩着的——古井!井口不大,青石垒砌,

边缘布满深绿色的滑腻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就是…就是那口井…”被两个警员架着拖过来的柳老板,看到那井口,如同见了鬼,

身体筛糠般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沈聿示意警员们散开警戒,自己则一步步走向井口,

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老陈和小张紧随其后,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

直射向那幽深的井口。光线所及之处,井壁内壁同样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和水渍。“探长!

你看井壁!”小张突然惊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强光手电的光柱顺着小张指的方向移动。

在距离井口约莫一丈深的井壁上,苔藓被大片地蹭掉了,露出了下面深色的石壁。

而那石壁上,赫然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涂抹着几个巨大的、扭曲的符号!

那符号狰狞、邪异,线条粗犷而古老,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和恶意,

与骨符、命书上的殄文风格如出一辙!它们像几只垂死挣扎的血手,

死死地扒在湿冷的井壁上!“血谶!”老陈倒吸一口凉气。沈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探头向井底望去。手电光柱艰难地穿透幽暗浑浊的井水。井水似乎比寻常水井更黑,

更粘稠,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水面漂浮着一些***的枯叶和杂物。突然,

光柱似乎扫到了什么!“下面有东西!”小张的声音都变了调。

沈聿和老陈立刻调整光线角度,死死聚焦。浑浊的水面下,隐隐约约,

似乎有一个长条状的、惨白色的物体,正在缓缓地、沉沉地向上浮起!

那形状…像是一具蜷曲的人体!“捞上来!”沈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老陈和小张忍着强烈的不适和恐惧,立刻找来绳索和铁钩。一番紧张的忙碌后,

铁钩终于钩住了水下的物体。沉重的拖拽感传来。随着绳索一点点拉起,井水哗啦作响。

终于,那东西被拖出了水面!是一具尸体!

一具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裤、已经完全被井水泡胀发白的男尸!尸体面部肿胀变形,

但依稀能辨认出五官——正是刚刚被沈聿下令看押起来的疤脸老武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刚才明明被关押在前台侧屋!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他,还把他沉入井底?!

尸体被平放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惨白肿胀,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和井水的腥气。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那双被水泡得发白的、僵硬的手,

以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势死死地攥着,指缝间,似乎紧紧扣着什么东西。沈聿蹲下身,

强忍着刺鼻的气味,用力掰开死者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小小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白色骨片,从死者紧握的掌心滚落出来,

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骨片上,沾满了暗红的污迹,

刻痕狰狞——与从金丝雀喉中取出、导致云绮罗死亡的,一模一样!

而尸体那泡胀发白的脖颈上,除了绳索勒紧的深紫色淤痕,

还有几道细小的、几乎被泡烂的、类似抓挠的伤口。苏晚星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伤口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