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患有健忘症。忘了我怀有身孕,带我去马场纵马。腹中骨肉化为一滩血水,
染透裙裾。忘了我对豆沙过敏,喂我吃下汤圆。翌日我浑身遍布红疹,命悬一线。
忘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南下途中遭遇流匪,匪人将我掳去***。我泣血哭喊,
“夫君救我。”他却蹙眉冷斥,“休要胡言,我何曾有过夫人。”最后一次,
夫君忘了我病入膏肓。府中愁云笼罩,人人道我活不过三秋。他却拍下玉镯,连夜奔赴京州。
大雨滂沱,夫君紧紧搂着那人。“我记得你摔碎了婆母玉镯,特意寻了个新的。
”可笑我不顾父亲反对执意下嫁,倾尽心血助他成为清河首富。十年情谊,
终抵不过少时青梅。既将死,成全夫君又何妨?我夜闯首辅府邸,剑刃染血时,
唯愿还他青梅自由身。后来,青梅得偿所愿,我也功成身退,咽下最后一息。只是我不明白。
为何那个永远忘记我的夫君,会跪在我的灵前,哭得撕心裂肺。1烈火吞噬亭台楼阁,
首辅府内呼喝四起。对上那双沉着潋滟的凤眸,剑尖再不能前进分毫,
我意识到刺杀一事败露,轻叹一口气。谢砚,看来我不能解救你的小青梅了。
我被关押在牢中严刑拷打轮番伺候,生生挨了九百九十九下倒刺鞭后,血肉模糊,
活活像个血人。连狱卒都忍不住在牢外唏嘘。“瞧着弱不禁风,骨头却比那些贼寇还要硬。
”我暗自苦笑。曾几何时,我也是个连杀鸡都怕,要躲得远远的闺阁女子。
却在嫁给谢砚的这些年,每日起早贪黑学看账目,练饮酒应酬,喝到肺腑俱损,
被人指着鼻子骂不知廉耻出来抛头露面也要笑脸相迎。这样,程素素有急事需要谢砚时,
我也能独当一面,谈下生意。不知被鞭笞几个日夜,连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都被惊动。
他垂眸,“你是清河谢砚的夫人。”刺杀朝廷命官,罪可诛连九族。我抬眼,唇边凝着轻嘲。
“被关在牢中快一月有余,大人可曾听闻谢夫人失踪的消息?
”从傅庭年讳莫如深的神色中不难推测,谢砚定然又是将我忘了。
最终我带着一身几可见骨的伤被放走,他望着我满身伤痕。“值得么?”我毫不犹豫,
“值得。”傅庭年不解,谢砚待我并不好。我疼得浑身发颤,
“因为……”“而谢砚他只是忘了。”傅庭年刚靠近想听清,我已转身离去。
历经九死一生回到清河时,谢砚在库房清点珠玉。他对满身是血的我视若无睹,
却望着一室金翠犯难。“素素婆母下周寿诞,她这几日为了寿礼寝食难安。
”我压下喉头腥甜,笑吟吟取出枚羊脂玉佩,莹润生辉,如月华凝萃。谢砚见了,神色微怔。
“这与我儿时遗落那块祖传玉佩很相似。”我笑着点头,“前些年清点库房时偶然寻得的。
”谢砚不疑有他,快马加鞭连夜奔赴京州。我目送那背影化为黑点消失在官道尽头,
脸上笑意缓缓敛去。其实,我撒了谎。这羊脂玉佩根本不是我在库房捡到。而是年少时,
谢砚亲手送给我的。如今,他又千里迢迢要将玉佩送到程素素手里。
2程素素瞧见玉佩时惊喜万分。因为她记得谢砚儿时因为掉了这玉佩还被罚跪祠堂三月,
是谢家世代祖传之物。她就知道,谢砚从来没忘记她。听程素素抱怨在傅府备受冷落后,
谢砚当即决定留下。程素素微微噘嘴,“阿砚,婉柠姐会不会不高兴?”谢砚无奈,
语气纵容。“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要紧的。”“便是婉柠,也要为你退让。”此后数日,
他们同游京州,虽无名分,情浓意密却更胜寻常夫妻。
直至一日谢砚撞见浑身鲜血淋漓的囚犯,心头蓦然一紧。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我。
似乎我刚回府那日,身上也带着浓重血气,和眼前人别无二致,
宛如从地狱挣扎回来的将死之人。这念头如幽火掠过,却烫得谢砚心头一悸。
他随即哂笑摇头,像我这般连在商海沉浮都能游刃有余的女子,怎会与“将死”扯上关系?
但心中隐隐不安,他决定回清河。而我此时正忍受着堪比剥皮抽筋的痛楚。
我让大夫用了最烈、最有效的药。新肉生长的刺痒混着旧伤灼痛,
宛如万千蚁兽在皮下游走啃噬。我每夜死死攥着濡湿的床褥,齿间也咬出浓腥铁锈味,
早已分不清脸颊流淌过的是冷汗还是泪水。好在谢砚归来那日,鞭痕已好大半,
不细看几乎瞧不出端倪。他带回许多京州特产,难得又为我煮了碗牛乳汤圆。
握拳轻咳后温声解释。“这是京州官户女娘最时兴的吃法,素素吃不完,
想着你出身卑微定没尝过,让我赐给你。”我凝视着碗中***圆润的汤圆。
忽然就想起刚嫁给谢砚时,谢府常备豆沙,只因程素素嗜甜。谢砚却忘了我对豆沙过敏,
亲手喂我吃下豆沙馅的吃食十次。每次我气若游丝,他都很自责。“婉柠,
这样的事定不会再发生。”而今,我望着递到唇边的汤圆,同样没问这是什么馅。
红豆沙在舌尖化开,甜腻浓香。我仰起脸,眉眼弯弯好似新月,“好吃。”他唇角微扬,
又舀起一颗。深夜,红疹复发,大夫诊脉后神色凝重。他断言我至多再活两月,
若仍远行奔波或不忌饮食,便只剩一月光景。陪嫁丫鬟青翠泣不成声,“小姐……这十年,
您过得太苦了。”“奴婢至今都记得!那年程素素想骑马,郎君怕遭人非议,定要您陪同。
可马刚跑起来,她一声惊叫,郎君立刻丢下您去护她……”青翠说着语带恨意。
“您被程素素的马迎面撞上,她有郎君护着安然无恙,可您一个人在马上受惊坠地,
浑身是血……才三个月的小公子就这么没了!”“当初……您究竟为何非要嫁给谢郎君不可?
”我沉默不语。只就着谢砚从京州带回的饴糖,坦然地连喝了三日药。三日后,
谢砚终于记起还有我这个夫人。他匆匆踏进宅院,见到榻上奄奄一息的我,满眼歉疚。
“抱歉婉柠,我又忘了,你不能吃红豆沙。”我依然笑吟吟,“红豆沙挺好吃的。
”谢砚眼眶微红,“婉柠若是最近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我怔了怔,沉吟片刻。
“谢砚,那等你忙完,陪我去趟青州吧。”他不解,“青州不远,婉柠想家了?
”我笑而不语。青州,也是我和谢砚相识的地方。谢砚答应了。只是生意繁忙,
要我再等几日。可他终究还是没陪我去成青州,那日行至半途,京州突传急讯。
程素素出事了。听到那个名字,谢砚神色骤变。他歉意地看了我一眼,策马绝尘而去。
“婉柠,下次再补偿你,素素现在需要我。”乱世动荡,贼寇四起,
但谢砚就这样将我随意丢在了路边。留我独站原地不知所措。
3原来傅老夫人与谢母曾是闺中密友。而谢家祖传玉佩有个鲜为人知的规矩,只传谢家长媳,
昨日傅老夫人见到羊脂玉佩时当场色变。为证程素素清白,谢砚命我前往京州。
听闻他的随侍劝阻。“乱世不安,夫人身体向来不好,此行路途凶险……”谢砚却浑不在意,
“素素的清白耽误不得!”路途迢迢,我呕血不止时,青翠哭成泪人。“小姐,
大夫说您再奔波这趟,就只剩半月时光了……”抵达傅府我已面白如纸,强撑着走进厅堂时。
程素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谢砚望着她的目光焦灼心疼。我垂下眼,“这羊脂玉佩,
的确是我托夫君送给素素妹妹的。”傅老夫人颔首。“老身已查证,
此玉佩确是谢郎君当年赠与你之物。”程素素松了口气。谢砚却怔在原地,他怎不记得,
何时将羊脂玉佩赠给过婉柠?不容细想,傅老夫人起身离去。谢砚将程素素揽入怀中。
“定是老夫人误会了。”他低声解释,“婉柠嫁我之前,我们素未谋面。
”那相拥的身影亲密无间。而我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
谢砚的目光仍牢牢系在程素素身上,不曾分给我半分。再醒来,已是两日后。榻边唯有青翠,
双眼红肿如桃。“小姐,昨日我去寻谢郎君,他说自己心仪程素素,绝不可能娶旁人。
”“今日郎君总算记得您了,可我说您时日不多时,郎君却斥我胡闹。
只说待安抚好受惊的程素素,再带您去青州。”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一击,隐隐作痛。
谢砚忘了我时,程素素是他心头唯一的惦念。他记得我时,我依然要排在她后头。
青翠泪如雨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嫁与这个负心人!”她又一次追问,“小姐,
您当年究竟为何……非要嫁给他不可?”“若不然,老爷不会死,
您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我心头一刺,眼中掠过深切痛楚。父亲的死,
是我此生无法愈合的伤。可即便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踏上同一条路。
谢砚与程素素本是自幼定亲的青梅竹马。奈何谢家一朝败落,程家当即悔婚,
将程素素远嫁京州,成了王朝首辅傅霆年的妾室。谢砚沦为笑柄,从此一蹶不振。
正是在他最落魄时,我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给了他。父亲虽痛心,终究心软,
屡次为他铺路。谢砚是知恩的。那几年,他待我百依百顺。又跪在父亲面前立誓,
“谢砚此生,唯婉柠一人。”“不论何时,必以婉柠为先。”唯一不好的,
便是他常常忘记我。其实我并不在意。他忘一次,我便提醒一次。忘两次,我便提醒两次。
我总以为,有一生的时间,足够让谢砚记住我。可面对程素素时,他的记性好得出奇。
她不食香菜,白日里添了支新钗,昨夜被梦魇缠身……事无巨细,谢砚都记得。
而他却渐渐忘了自己的誓言。忘了是倚仗父亲的提携才有今日,忘了我已嫁他整整十载。
那次南下途遇贼匪,他厉声斥我后拂袖而去。绝望之际,数十个贼人欺身而上。
是父亲闻讯赶来,为救我而与贼寇搏命,最终血溅当场。“婉柠,别怪谢砚……他只是病了。
”“爹只愿你……一生喜乐……”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面前,我哭得肝肠寸断。
母亲生我难产而逝,父亲终身未再娶,将我视若明珠。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担忧。
若他走后,我与谢砚心生离隙,该何去何从。也正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有些事,
强求不得。自此我郁郁成疾,大夫诊出绝症,断言我活不过三个月。谢砚得知后,
日日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望着我憔悴模样,他眼眶泛红,声泪俱下。“对不起,
婉柠……那天我忘了,你是我的妻。”我浅笑摇头示意无碍。可时日一久,就连我身患绝症,
谢砚也忘了。我强撑着起身,青翠止住啼哭,“小姐你要去哪?”我要即刻回青州。
时日不多,我怕是等不到谢砚陪我去了。4回青州的路,比想象中平顺。沿途听闻不少趣事,
胸中积郁似乎也被山风拂散几分。将死之人,倒渐渐看开了那十年无果的婚姻,不再执着。
只是咳疾愈发严重。每每青翠泪眼婆娑,我便宽慰她,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她哽咽难言。
“可若不是嫁了谢砚,小姐本不会……”我摇头止住她的话音。恰在此时,
车外传来贼匪嚣叫、兵刃相接之声。我与青翠屏息藏于马车,仍被发现踪迹。这一次,
再没有父亲挡在我身前。贼匪头目淫笑着将我拖进草丛,粗暴撕开我胸前衣襟。
布帛撕裂的脆响刺破空气,周身肌肤骤然暴露在无数轻蔑与贪婪的目光下。
那满脸横肉之人欺压在我身上时,我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只能在衣不蔽体的绝望中泪落如雨。悲愤屈辱下,欲要咬舌自尽。箭矢却破空而来。
寒光凛冽中,一道矜贵身影倏然而至,金铁交鸣声骤响。对上那双沉着潋滟的凤眸,
我怔怔望着挡在身前的背影。……谢砚得知我回青州时,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青州山高路远,婉柠怎么没等等他?程素素掩唇轻咳,“婉宁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都怪我,
一直霸占着你……”谢砚敛回心神,摇头。“婉柠懂事,往后带她去青州的机会还多,
这次让她独自散心也好。倒是你远嫁不易,这些年受委屈了。”语罢瞥见丫鬟端上的清粥,
眉心微蹙,“傅庭年怎如此疏忽,你不食香菜的忌口,这些年厨子竟还未记得?
”程素素望着谢砚动手挑去香菜,眼眶渐红。“阿砚,这些年我一直后悔。
”“嫁入傅家这些年来,其实傅庭年从未碰过我……”谢砚骤然抬眼,“什么?”“阿砚,
当年我们两情相悦,如今你既对我仍有情意,便要了我好不好?
”“我们才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陆婉柠横刀夺爱!”她说着便偎进他怀中,
温软身躯紧紧贴附。谢砚身形僵硬,终究没推开程素素。他闭目轻叹一声,终是妥协,
低头吻了下去。是夜,一声惊叫划破寂静,两人衣冠不整竟被府中丫鬟发现。老夫人怒极时,
手中梨木拐杖挟着风声砸来。谢砚下意识将程素素护在身后,“是我强迫素素的!
”“砰”地一声响,血液顺着额角蜿蜒而下,谢砚仍不忘回头安抚程素素。“别怕,有我在。
”话音未落,人已颓然倒地。混沌中,谢砚仿佛陷入一场无边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