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秦台那座略显陈旧的大楼,仿佛从一个战场回到了另一个战场。
上海的浮华被关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楼道里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以及空气中无形的、紧绷的弦。
关于秦川那个“疯狂”想法的流言,像雨季的霉菌,早己在不通风的办公室里悄悄滋生。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眼旁观,少数几个年轻人眼中闪着光,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改革的口号年年有,最终大多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湮灭在文山会海和人事纠葛里。
战略会议被安排在最大的那间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漆面斑驳,周围坐满了人:频道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台里分管内容的副台长,还有几个德高望重却观念滞后的老顾问。
空气污浊,烟雾与茶汽缭绕,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同的表情,像一幅微缩的官场现形图。
秦川和夏晚坐在靠门的位置,像是等待被质询的考生。
夏晚紧张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秦川则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长桌尽头那个空着的主位——那是李振邦的位置。
李振邦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依旧穿着那件旧夹克,手里拿着那个标志性的搪瓷缸,步伐沉稳。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前,“哗啦”一声,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一股带着凉意的、属于北方秋天的风吹了进来,搅动了满室的沉闷。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没有寒暄,首接切入主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上海的会,大家都知道了。
电视剧,我们买不起了。”
他顿了顿,让这个残酷的事实像冰块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这不是暂时的困难,这是传统电视商业模式的丧钟。”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一个老顾问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
“有人说,要节流,砍节目,降成本。”
李振邦话锋一转,“我说,这是等死!
当一个人开始靠出卖血液和器官来维持生命时,他离死亡就不远了。”
他的比喻辛辣而精准,让几个主张“保守疗法”的中层低下了头。
“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他自问自答,走到长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发起攻击的猎豹,“不在天上,不在上海,就在我们脚下,在这座西京城里,在几百万市民的锅碗瓢盆、喜怒哀乐里!”
他开始系统地阐述他的“开放式内容平台”战略。
没有华丽的PPT,没有堆砌的术语,只有清晰的逻辑和一个个生动的比喻。
“我们过去是什么?
是水坝!”
他抬手比划着,“我们把上游(制作方)来的水(内容)拦住,然后开闸放给下游(观众)。
现在,上游水贵得我们用不起了,下游也快渴死了。
怎么办?”
他目光炯炯:“我们要把水坝,变成运河系统!
我们不再做那个吃力不讨好的拦水者,我们要做开凿运河、制定航运规则、收取管理费的人!”
“这条运河,就是对全社会开放的‘三秦都市内容平台’。”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布道者的热情和笃定,“我们要向社会征集剧本,征集演员,征集制作团队。
让那些藏在市井里的编剧、怀才不遇的导演、有表演欲的普通人,都到我们这条运河上来跑船!
我们提供航道(播出渠道),设立灯塔(评审标准),规定船速和载重(播出要求和时长),然后,根据每条船的货运量(收视率)来结算费用!”
台下鸦雀无声。
这个蓝图过于大胆,过于颠覆,让习惯了旧有轨道运行的人们感到一阵眩晕和不适。
“这……这不是把电视台搞成菜市场了吗?”
一位老同志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李振邦听到了,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说得好!
就是菜市场!”
他接过话头,语气铿锵,“但我们要做的,不是一个脏乱差的野路子菜市场,而是一个管理规范、品类齐全、质优价廉的‘内容超级市场’!
老百姓在这里,能买到最新鲜、最对口的精神食粮!
而那些有本事的‘菜农’和‘摊贩’,能在我们这里赚到钱,实现价值!”
他看向秦川:“秦川,你来说说,这个‘超市’具体的运营模型。”
秦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走到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他没有重复李振邦诗意的比喻,而是用最简洁的线条和公式,勾勒出“制播分离+收视对赌”的商业模型。
如何征集,如何评审,如何定价,如何对赌,风险如何控制,利益如何分配……他讲得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数字和模型,有时比口号更有力量。
当冰冷的商业逻辑支撑起李振邦火热的战略构想时,台下一些原本怀疑的目光开始变得凝重和认真。
当然,质疑不会消失。
“社会团队水平参差不齐,政治安全如何保障?”
“收视率对赌,万一我们赌输了怎么办?
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谁负?”
“台里原有的制作团队怎么办?
他们的利益如何安置?”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打来。
秦川逐一解答,语气冷静,数据扎实。
李振邦则在一旁适时地补充,用更高的视角和更广的格局化解那些涉及方向和责任的刁难。
“风险?”
李振邦打断一个关于责任的追问,“什么都不做,等着频道关门大吉,才是最大的风险,最大的国有资产流失!
至于原有的团队,要么上船,成为我们运河上的‘旗舰船队’,要么……就看着千帆竞渡吧。”
他的话带着一丝冷酷的决绝。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副台长一首眯着眼睛听着,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桌面。
夏晚坐在角落里,飞快地记录着。
她看着李振邦,他站在哪里,仿佛光就在哪里。
他不仅是在描绘一个蓝图,更是在进行一场思想的启蒙,试图将一种全新的生存逻辑,强行注入这个略显僵化的躯体。
她又看看秦川,他像一名精准的工程师,将蓝图分解为一个个可执行的零部件。
这一脑一魂的配合,让她看到了某种冲破藩篱的希望。
会议的最后,副台长清了清嗓子,做了总结性发言,措辞谨慎,但基调是支持的。
“振邦同志的思路,很有启发性。
秦川同志的方案,也做了大量思考。
可以先……试一试嘛。
搞一个项目,摸索经验。
台里会给予必要的支持。”
没有全盘肯定,但打开了那道缝隙。
散会后,人群陆续离去。
李振邦叫住秦川和夏晚,走到窗边。
楼下,八里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生活的轮廓。
“战略批了,”李振邦看着窗外,喝了一口浓茶,“虽然是带着镣铐的批准。
接下来,是最难的部分:把纸上的蓝图,变成地上的砖石。”
他把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批复文件递给秦川,目光沉静而有力。
“这个项目,我就全权交给你了。”
“别让我失望。”
“也别让楼下那些等着我们‘运河’开工吃饭的人,失望。”
秦川接过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点了点头。
窗外的灯火,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遥远的风景,而是他必须去回应、去照亮的万千人生。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