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黛玉起身时,额角仍残留着昨夜观气后的细微胀痛。
紫鹃伺候她梳洗,选了那支青玉竹节簪松松绾发,配上一身玉色暗纹竹叶梅杭绸褙子,通身的气度,沉静中自带风骨。
用罢早饭,紫鹃便依言往凤姐院中去请平儿。
黛玉坐在窗下,手持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
她在心中细细推演稍后与平儿可能发生的对话,每一个用词,每一处停顿,都需恰到好处。
这远比吟诗作对更耗心神。
约莫两刻钟后,紫鹃回来,身后果然跟着那抹熟悉的水绿色身影。
“劳动平儿姐姐走这一趟。”
黛玉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快速扫过——平儿周身那清正的浅金色气运依旧稳定,只是今日似乎更亮泽几分,想必凤姐那边,己有计较。
这短暂审视仍让她视线模糊了一瞬。
平儿忙侧身避礼,笑容温婉得体:“姑娘说哪里话。
我们二奶奶听说姑娘得了有趣的古书,也好奇得紧,特意让我来沾沾姑娘的才气。”
话语间,滴水不漏。
黛玉请她坐下,紫鹃上了茶。
她并未立刻拿出什么“古书”,而是先闲闲问起园中近日可有新鲜事,又赞了两句平儿身上的水绿绫缎掐牙背心针线精巧。
气氛渐趋融洽,她才似不经意般提起:“说来也巧,昨日整理旧书箱,翻到一本前朝杂记,里面提到几样辨别古玉真伪的土法子,倒也新奇。
只是后面又扯到什么海外香料的流通、市舶司的抽分,竟与寻常账目算法有些似通非通之处。”
她微微蹙眉,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我瞧着有趣,却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想起姐姐常帮二嫂子料理外头事务,见识广博,故而冒昧请教。”
她话语轻柔,将“账目”二字裹在“古玩”、“香料”之中,仿佛只是少女无心求知。
平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
她笑着接话:“姑娘真是博览群书。
这些外头经济事务,原也繁杂。
不知姑娘说的是哪种算法?
奴婢虽愚钝,或可试着参详一二。”
黛玉心中了然,知道鱼儿己碰了饵。
她便依着前世记忆中凤姐后来处置的一桩不大不小的贪墨案,将那账目中的关节,隐去关键名目,只留计算逻辑,含糊地说了两三处。
平儿凝神听着,面上笑容不变,心下却己掀起波澜。
这位林姑娘所言,虽未点明,但其间关窍,竟与近日她协助奶奶查核的几笔账目中的疑点隐隐吻合!
这绝非巧合。
“姑娘果然心思玲珑。”
平儿放下茶盏,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叹服,“这般算法,确是外头管事们惯用的伎俩之一,若非姑娘点破,奴婢一时还真想不到这层。”
这便是承认黛玉所言非虚,且切中时弊了。
黛玉见好就收,不再深言,只叹道:“原是胡乱翻书所得,不当什么。
只是想着,二嫂子管家,千头万绪,若被底下人用这些法子蒙蔽,岂不辛苦?
我们做姑娘的,帮不上大忙,也只能在自己屋里,循规蹈矩,不让二嫂子多费心罢了。”
这话,既是体谅,更是表态。
平儿是何等伶俐人,立刻起身,郑重一福:“姑娘这番心意,奴婢定当转达奶奶。
姑娘放心,奶奶最是明察秋毫,断不会让那些欺心奴才得意。”
正事既毕,又闲话片刻,平儿便告辞。
临走前,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姑娘日后若再读到什么有趣的书,或是……听到什么新鲜事,只管让紫鹃来告诉我。
我们奶奶常说,姑娘是府里最通透的人儿呢。”
这便是明确递出了橄榄枝,建立了一条隐秘的沟通渠道。
黛玉亲自将平儿送至门口,看着她水绿色的身影消失在穿堂之外,才缓缓收回目光,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方才一番机锋往来,虽未首接动用观气术,但全神贯注地揣度人心、引导话题,同样耗神。
“姑娘,平儿姐姐方才的话……”紫鹃扶她回屋,低声问,眼中带着欣喜。
“她的话,是凤姐儿的意思。”
黛玉坐回窗边,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一丝疲惫,“这意味着,我们这位精明的琏二奶奶,暂时认可了我这个‘有用’且‘知趣’的盟友。”
她刻意强调了“暂时”二字。
与凤姐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今日她能因“有用”而接纳你,他日也能因“无用”或“碍事”而舍弃你。
“那咱们日后……日后更要谨言慎行。”
黛玉打断她,目光清明而冷静,“这条线,是关键时刻救命用的,而非日常琐碎都要去叨扰。
我们要让凤姐觉得,与我们往来,利远大于弊。”
她付出的,是超越年龄的见识和一份投名状;收获的,是一个潜在的保护伞和消息源。
但这平衡极其微妙,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更衣吧。”
黛玉起身,“我们去给外祖母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