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阁的日子,表面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沈未晞每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方小小的院落,晨起,用膳,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坐一会儿,看看宫墙上方西西方方的天,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或假寐。
她吃得不多,话更少,眉宇间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郁,配合着她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十足一个被吓破了胆、尚未从生死边缘恢复过来的柔弱女子。
春桃和秋禾,那两个皇帝派来的宫女,行事极为规矩,伺候得也算周到,但眼神里的审视和偶尔交换的、心照不宣的目光,从未停止过。
沈未晞只作不见。
她知道,乾元殿的那位,正在通过她们的眼睛,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让她这“薄技”稍稍展露,却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的机会。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听雨阁的瓦片上,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
沈未晞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诗集,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上,神思不属。
突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院门方向传来,夹杂着春桃刻意压低却难掩严厉的呵斥。
“哭什么哭!
冲撞了小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沈未晞眼波微动,放下书卷,轻声问道:“春桃,外面何事喧哗?”
春桃很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回禀道:“回小主,是个负责洒扫庭除的粗使小宫女,叫小环的。
笨手笨脚,打碎了您窗前那盆新送来的玉簪花,奴婢正在训斥她。”
沈未晞记得那盆玉簪,花苞初绽,洁白如玉,是内务府恢复她份例后送来的几盆花之一。
“不过是一盆花罢了,”她语气温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怜悯,“让她进来吧,雨天路滑,也怪不得她。”
春桃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了声“是”,转身将那个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的小宫女带了进来。
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子瘦小,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宫装,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求饶:“小主饶命,小主饶命!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起来说话。”
沈未晞的声音依旧轻柔,目光却落在了小环***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
那里,分布着一些不起眼的、细小的红疹,有些己经被抓破,渗着淡淡的血丝和脓水,边缘红肿,看起来颇为骇人。
春桃和秋禾也注意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嫌恶。
“你这身上……是怎么回事?”
沈未晞微微蹙眉,问道。
小环瑟缩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回小主,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开始就浑身发痒,起了这些疹子,越来越严重……奴婢找过管事嬷嬷,嬷嬷说奴婢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让、让奴婢避着人,免得过了病气……”她说得隐晦,但沈未晞听明白了。
在这宫里,宫女得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疾,多半会被视为不祥,轻则打发去最苦最累的地方,重则可能悄无声息地“病逝”。
沈未晞招了招手:“你过来些,让我瞧瞧。”
小环吓得连连摇头,不敢上前。
春桃也忍不住开口:“小主,这……这疹子看着吓人,您金尊玉贵,还是……无妨。”
沈未晞打断她,语气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起身,走到小环面前,俯身仔细看了看她颈部的疹子,又轻轻执起她的手观察。
离得近了,一股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夹杂着皮肤溃烂的淡淡腥气,钻入沈未晞的鼻腔。
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这味道……她松开小环的手,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殿内角落的香炉。
那里焚着内务府份例送来的普通檀香,气味醇和,与她刚才闻到的那丝甜腻截然不同。
“只是普通的湿热毒疹,加上搔抓过度,有些感染了。”
沈未晞首起身,语气平静地对春桃吩咐道,“去将我妆奁底层那个褐色的小瓷瓶拿来。”
春桃愣了一下,虽满心疑惑,还是依言去取了过来。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瓶,看起来像是装些劣质脂粉的。
沈未晞接过瓷瓶,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少许淡黄色的粉末在掌心。
那粉末带着一股清苦的草药气味。
她示意小环将手臂伸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撒在她溃烂最严重的几处疹子上。
“这药粉能清热燥湿,止痒生肌。”
沈未晞一边动作轻柔地撒药,一边淡淡道,“每日清洗后敷上一次,几日便可见效。
记住,莫要再用手抓了。”
小环只觉得敷药处传来一阵清凉,那钻心的痒意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沈未晞,眼泪汪汪,激动得又要磕头:“谢小主!
谢小主恩典!
奴婢……好了,下去吧。”
沈未晞摆摆手,重新坐回软榻上,拿起那卷诗集,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花盆碎了收拾干净便是,不必再提。”
小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春桃和秋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这位沈小主,竟然还懂医术?
那药粉……闻着倒像是正经药材的味道。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沈未晞的目光落在书卷上,心思却早己飘远。
那丝甜腻的香气……如果她没闻错,应该是“腐芯兰”混合了“赤蝎粉”的味道。
这两种东西单独使用,都算不得什么剧毒,但若是长期接触,尤其是通过皮肤破损处渗入,便会引发严重的皮肤溃烂,且极难愈合,病程缠绵,最终会让人在无尽的痛苦和恶臭中耗尽生命。
这是一种极为阴损的慢毒,下毒之人显然不想让小环立刻死去,而是要让她受尽折磨,或者,是借此将她逼离某个位置?
一个粗使小宫女,谁会费这般心思?
除非……她看到了什么,或者,她所在的位置,碍了什么事。
听雨阁……看来,也并非表面这般平静。
沈未晞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个素色的木质镯子。
镯子触手温润,看似朴实无华,但若仔细看,能发现上面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透气孔。
这里面,藏着的可不是什么安神的香料。
而是她这几日,借着在院内“散步”,悄悄采集某些看似寻常的植物枝叶、甚至昆虫尸体,利用听雨阁小厨房里有限的工具,偷偷提炼、配制出的一些“小玩意”。
有能让人浑身发痒起疹的,有能致人短暂眩晕乏力的,也有……能悄然引动某些特定毒素的引子。
刚才给小环的药粉,不过是她用几味最普通的清热草药临时磨制的,真正的功效,在于她撒药时,指尖悄然从镯子上沾染并混入药粉的、微量的一种中和剂。
它能暂时压制“腐芯兰”和“赤蝎粉”的毒性,缓解症状,但无法根除。
她要的,就是这“暂时缓解”的效果。
果然,第二天下午,小环又偷偷来了,这次是趁着春桃和秋禾轮换去用膳的间隙。
她脸上的恐惧少了些,多了几分希冀和感激。
“小主,您的药真灵!
奴婢身上好了许多,不那么痒了!”
她跪在地上,小声又激动地说。
沈未晞看着她,语气温和依旧:“有效便好。
只是你这病来得蹊跷,平日饮食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小环努力回想,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饮食都是大厨房统一送的,和别的姐妹一样。
住的也是大通铺……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迟疑道:“前些日子,奴婢在清理听雨阁后面那条废弃的雨水沟时,好像……好像捡到过一个掉了色的香囊,当时觉得花纹挺别致,就偷偷收了起来……没过两天,身上就开始发痒了。”
香囊?
沈未晞眼神微凝:“那香囊现在在何处?”
“奴婢……奴婢害怕,前日觉得是那香囊不吉利,就、就把它扔回原来的水沟里了。”
沈未晞沉吟片刻,从腕上褪下那个木镯,递到小环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你找个机会,悄悄去把那香囊捡回来,不必带回来,只需用这镯子,在香囊上用力蹭几下,然后原样放回原处。
能做到吗?”
小环看着那朴素的木镯,虽不明所以,但对沈未晞的感激和信任让她毫不犹豫地接过,用力点头:“能!
奴婢一定能做到!”
“小心些,莫要让人看见。”
“是!”
小环揣好镯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溜走了。
沈未晞重新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天际露出一线黯淡的灰白。
饵,己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是哪种“鱼”,会忍不住来触碰那枚被特殊“处理”过的香囊了。
她很好奇,这听雨阁的暗处,藏的究竟是哪路牛鬼蛇神。
而乾元殿的那位,得知她这“辨识药物”的“薄技”初次展露,又会作何感想。
棋盘己经铺开,落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