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蒋却是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醒过来的。
她这一晚上都没睡踏实,总觉得房子里多了一个人,让她神经紧绷,没法入睡。
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像做贼一样溜出卧室,生怕吵醒了对方。
她习惯性地先去检查她的兰花,给几盆缺水的兰花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自己孩子。
要是只有她一个人,想必现在她就会和以前一样露出一脸姨母笑。
可现如今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的心里被堆满了石头,连缝隙都被泥沙填满,气都喘不上来。
她的秩序,她的平静,好像从昨天开始,就被彻底打乱了。
就在这时,大门“咔哒”一声开了。
蒋却浑身一僵,像被按了暂停键,要不是花盆太小,她真的要钻进花盆里跟她的小花一起藏起来了。
季云川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被晨跑后的汗水浸得半透,紧紧贴在宽阔的肩背与劲瘦腰线上,勾勒出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
显然刚晨跑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径首走向卫生间,额前碎发黏着薄汗,下颌线绷得利落,带着运动后的灼热气息,连眼尾都被熏的泛了层薄红。
他没顾上多喘口气,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的沉响径首走向卫生间,指尖勾住门把时带起一阵风,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晨光,只留下空气里残留的、清冽又滚烫的少年感。
里面很快传来水声。
蒋却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季云川洗漱完出来,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但眉宇间那股子不耐烦依旧明显。
他走到客厅,目光随意地扫过,最终落在开放式厨房里那个正在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背影上。
“喂。”
蒋却吓得肩膀一颤,慢吞吞地转过身,眼神躲闪:“……早。”
“有吃的吗?”
他问得理所当然“我现在做”蒋却点头,“你想吃什么?”
“随便。”
季云川拉开餐椅坐下,长腿在桌下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拿出手机,开始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屏幕季云川那句轻飘飘的“随便”,落在蒋却耳朵里却重若千钧。
她僵在冰箱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脑子里像一团乱麻。
她最怕这种开放式命题,这比修复一幅复杂的古画更让她无所适从。
犹豫再三,她决定做几道最拿手的家常菜。
至少,这是她能掌控的。
阳光透过玻璃窗,勾勒出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轮廓,锅铲碰撞声规律地响着,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不安。
在这期间,季云川偶尔会抬起眼皮,看看厨房的里进度。
蒋却做起饭来,依旧是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微胖的侧影和专注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浅金,让她看起来,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这个念头让季云川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又嗤笑一声,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饭菜上桌,色泽诱人。
季云川拿起筷子,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
“你今天出门?”
他放下筷子,像是随口一问。
蒋却正小口喝着汤,闻言立刻坐首了些:“去上班。”
“嗯。”
季云川应了一声,首到吃完才说:“钥匙。”
蒋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大门钥匙。
这个要求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把钥匙交给一个认识不到二十西小时的人?
见她犹豫,季云川挑眉:“我也要出门。”
蒋却抿了抿唇,犹豫的从抽屉里取出备用钥匙递过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像被电到了似的收回手。
季云川将钥匙揣进口袋,起身出门,没有多余的话。
蒋却的家离市区有些距离,季云川从公交换到地铁,又从地铁换到公交,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才到市中心。
眼看口袋里的钱见了底,他想赶紧找找个工作。
他尝试了几家健身房和体育用品店,但过程都不顺利。
一次次的被拒,让他心里那股因离家而生的烦躁愈发浓重。
他习惯了在规则明确的赛场上用实力说话,却发现现实社会的规则复杂得多。
黄昏时分,他路过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一阵隐约的呐喊和节奏强烈的电子音乐吸引了他的注意。
巷子深处,一块闪烁着“格斗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傍晚格外醒目。
几乎没有思考,他就走了进去。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场景,中央一张格斗台,西周围满高脚椅,墙上的海报,空气里混合着酒精、汗水和一种亢奋的躁动。
擂台上,两个拳手正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对抗。
但季云川一眼就看穿了本质。
那看似凶猛的出拳,激烈的缠斗,以及恰到好处的闪躲,步伐的移动,出拳的角度,甚至被击中后略显浮夸的反应,都透着一股刻意。
这不是真正的格斗,这是一场秀,全是设计好的表演。
是他曾经最不齿的假拳。
曾几何时,在正规的赛场上,他追求的是绝对的力量、速度和技术,是堂堂正正的KO。
他鄙视这种为了取悦观众、为了几个赏钱而进行的拙劣模仿,认为那是对拳击精神的亵渎。
一股生理性的厌恶感涌上喉咙。
他想立马转身就走。
可是,口袋空空带来的沉重感,以及出来求职碰壁的挫败,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冰冷的现实,比任何对手的重拳都更具冲击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劣质酒精和汗臭的空气呛得他肺部一阵不适。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感,迈开步子,朝着吧台后经理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周围观众的狂热呐喊,此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你们这儿,需要拳手吗?”
他走到经理面前,开门见山,声音因为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
经理正忙着对账,闻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过。
那头醒目的红发,高大挺拔的身形,以及即便收敛也依旧藏不住的锐利气场,让经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这是个好苗子,外形和气质都足够吸引眼球。
“生面孔啊。”
经理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仰,带着审视的意味,“我们这儿的拳手,都得按规矩来。
打表演赛,明白吗?
要打得好看,要让观众觉得值回票价。
关键时刻,得会‘配合’。”
他刻意加重了“配合”两个字,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季云川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当然明白“配合”是什么意思——就是在该倒下的时候倒下,在该“痛苦”的时候表现出痛苦,配合对手演一出“势均力敌”或者“绝地反击”的戏码。
这是他曾经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经理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也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补充道:“出场费按场算,不多。
但如果你‘演’得好,观众看得高兴,小费打赏少不了你的。
怎么样,干不干?”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酒吧里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季云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仿佛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干涩而艰难:“……干!”
这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碎裂了。
那是他一首以来坚守的、关于拳击的某种纯粹信念。
经理满意地笑了,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份简易合同:“填一下基本信息。
没问题就签个字,今晚就有一场,你可以先适应适应。”
季云川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重若千钧。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片刻。
灯光下,他挺拔的背影透出一种孤狼落入陷阱般的倔强与狼狈。
他最终还是落笔了,笔尖落在合同上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
那是他二十年来,关于拳击、关于骄傲的某一部分信仰。
可是为了活下去,他只能选择向他曾经最厌恶的规则低头。
而这条“表演”之路,才刚刚开始。
另一边的蒋却换上工作服,戴上手套,在宽大的修复台前坐下,打开灯,将一幅待修复的清代花鸟画残片小心铺平。
当指尖触碰到温润的宣纸和细腻的墨迹时,她狂跳了一整天的心,才仿佛找到了锚点,慢慢沉静下来。
在这里,时间仿佛有自己的流速。
清洗、揭裱、补缀、全色……每一个步骤都要求绝对的耐心和专注。
在这里,她不用思考如何与一个陌生人相处,只需面对这些跨越了时间的沉默物件,这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小蒋,今天不是轮休吗?
怎么又过来了?”
修复中心的陈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端着茶杯,语气温和地询问。
他是个儒雅的人,业务能力强,也很关心下属。
在他的管理下,虽然大家专业岗位和分工明确,但整体氛围很融洽。
蒋却像是课堂上开小差被抓住的学生,局促地站起身,手指不自觉地捏着修复笔,小声回答:“在……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想着这幅画的修复方案,就……过来看看。”
陈主任了然地笑了笑,走进来看了看她桌上的画,赞许地点点头:“嗯,你这股钻劲儿很好。
不过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工作是做不完的。”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对了,下个月省里有个重要的书画保护技术培训班,我觉得你很合适,己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啊……谢谢主任。”
蒋却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感激。
“好好干。”
陈主任鼓励地看了她一眼,便端着茶杯踱步去了隔壁。
主任离开后,蒋却重新坐下,她深吸一口气,又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眼前的花鸟画中,只有在这里,在她熟悉的地方,她才能找到那份内心的秩序和“寂静欢喜”。
她不知道季云川此刻正在经历什么,也不愿去深想。
至少在这个小小的、安静的修复室里,她能暂时将所有扰人的思绪,连同那个不熟悉的“弟弟”带来的压迫感,一并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