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色下，钱塘大街人声鼎沸。
陆鸣站在熙攘的街头，望着眼前的米行、药铺、绸庄和热闹的茶馆，忽然生出一丝荒谬的感怀。
人到落魄，连怀旧都要挑天气，今晚霾微雨润，他格外适合被风吹凉。
他与人撞了个满怀，差一点把自己那半兜烂银洒在地上。
那人是个菜贩，嘴上挂着葱味话音：“喏，书生，一看你愁眉苦脸，这是家里栽了吧？”
陆鸣笑了：“兄台真会算卦，敢问菜市口今儿葱卖得可安稳？”
菜贩头一歪：“菜市口没人冤枉你，葱还带香，唯你这书生，愁得像今天的鱼。
只剩尾巴了。”
陆鸣一时语塞，摇摇头，将半兜烂银收紧，背着破旧书箱，沿街走去。
自家族被权贵打压，父兄流放，父母避世，陆鸣如今己是无根浮萍。
街坊间，流言如风，每遇熟人便要被指点：“那不是陆家的少爷么？
听说。
啧。”
他故作无事，一路踉跄，连鞋帮都沾了泥。
身后酒楼二楼传来取笑声，几个挥扇的青年大呼：“陆鸣，今儿饭还吃得顺口么？”
他扬声笑道：“顺口，顺口，毕竟吃的是江湖的饭，嚼的是命数的骨头。”
青年一愣，竟被这自嘲逗得哈哈大笑，夹带着一丝钦佩。
陆鸣慢慢走远，入夜灯火初上，钱塘江水泛起粼粼微光。
他绕过一队巡捕，暗忖自己若再晃悠下去，或许真要被抓去桑园卖身。
好在读书读傻，总能在最坏的时刻想点法子。
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写着“办字为生、对联高就，祝寿吊丧、落款有情”，是他自己动手画的“才艺招牌”。
他在一家茶馆门口的石狮子旁踌躇许久，沉默一刻，扶正破书箱，准备硬着头皮拉活。
刚要贴上，书箱突然一沉，一只手悄悄地翻开了箱盖。
“你就是陆鸣？
笔头子软，嘴皮子硬的名人？”
陆鸣条件反射地回头，见是个湖绿衣衫的小伙子，嘴角挂着些许狡黠。
“正是在下，阁下有何贵干？”
“小弟王不二，专干闲事。
看你落魄，正合我胃口。”
王不二笑出一声“嘿”，顺手搬起陆鸣的书箱，像捡了什么稀世之宝。
“我有个法子，让你晚上流油，明早睡得香，只要你敢听。”
陆鸣失笑，端着书生架子：“不二兄，不二兄，难道你是来给我指条‘发财之路’？”
王不二做了个神秘兮兮的手势，指着茶馆：“这家老板娘是江湖前辈，六姑，人称铁三娘。
你写副对联，送她寿礼，说不定既赚口饭，又结善缘。”
陆鸣望向茶馆帘影，里的灯火如豆，隐约传来笑声。
他犹豫片刻，觉得王不二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却百无聊赖，索性由他摆布。
两人推门而入，茶馆中香气摇曳，客人稀疏，却有几位衣饰不凡的女子，与旁桌客人低声交谈。
柜台后，六姑正拄着算盘指挥账房，眼尾余光扫过陆鸣和王不二。
“哟，今儿连陆家的少爷都来登门捧场，可要喝穷我们这家小池塘？”
六姑声音利落，语气里满是调侃。
陆鸣躬身：“六姑明鉴，在下空有五车书，囊中羞涩，只愿以字换茶。”
六姑扑哧一笑：“字不值钱，情分值钱。
我看你兜里那招牌，不如贴我门口，免得天下人不知道陆家还有个活宝。”
王不二见状，赶紧递上招牌，又添油加醋：“六姑，这位陆少爷手段了得，能写能算，还爱打不平。
要说奇才，你门下收他正合适。”
六姑挑眉：“不平可不值钱，只值麻烦。
你二人若想混口饭吃，有胆子去青楼替我跑腿取画卷如何？”
陆鸣心头一紧，江湖人说话向来藏钩带刺，区区画卷，定有名堂。
可眼下泥菩萨过江，他哪里还顾得上多问？
“六姑放心，字我写，腿我跑，请教哪家青楼，何画何卷？”
六姑一笑，眼波流转：“银杏巷的桂香楼。
画卷是‘江舟笑望图’，今夜得手，明日大可衣食无忧。”
王不二嘬着嘴，一边咕哝：“青楼头牌叶芊芊，那可是比你还冷的门神。
你可别把人家气哭。”
陆鸣瞥了他一眼，心道：怕什么，世事凉热我都尝过，区区青楼，还能比今夜寒风更冷？
六姑眸色深沉：“还有，记得嘴要甜，腿要快，画卷天亮前必回。”
两人应声，正要离开，忽听门外一阵骚乱。
一队衙门捕快急匆匆冲进来，指名查问陆鸣。
一瞬间，茶馆气氛骤然紧绷，小二掩嘴偷笑，客人们低头摆弄茶杯。
陆鸣镇定自若，轻声道：“六姑，今夜可否借贵地一用，待过风头？”
六姑眸光一动，笑道：“你小子，见惯风雨，能过得了这道关，我青楼茶馆便成你第二家。”
王不二见衙役越来越近，一边装作翻书，一边窃窃私语：“要不，我先出去把风？”
“不二兄，未必需你以身试险，小道多得是，不过需要点儿巧。”
陆鸣眨眨眼，低声计议。
茶馆角落忽然一声脆响，原是一名女子将茶盏失手摔落，吸引了捕快的注意力；六姑趁机示意陆鸣和王不二从后门遁走。
夜色下，两人跌跌撞撞穿过幽深小巷，间或笑闹、间或担忧。
王不二一边揉着腿，一边说：“你这书生，连逃跑都比我讲究，下一步打算如何？”
陆鸣望着夜空，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先借青楼之势，取画卷保生计，后再寻冤情出路。
书读到‘天无绝人之路’，总要试试这条江湖道。”
王不二叹道：“你脑子再好使，少不得我帮衬。”
陆鸣轻拍王不二肩膀：“放心，连青楼都肯收我们这群落魄星，江湖再大，终有一席之地。
只是这桂香楼头牌，未免太扎手。”
王不二嘿嘿一笑：“有你话头对对联，没准能对出个新天地。”
夜风扑面，江面影动。
两人揣着六姑的画卷差事，带着落魄与新生，头也不回地往银杏巷进发。
钱塘的夜色，就像他们的未来，扑朔迷离，但总有几盏灯火在等他们投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