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本就敞亮,水泥地面扫得泛着青灰色的光,连桌腿底下都没一丝灰尘。
靠窗的枣红色实木办公桌宽大厚实,压着几本烫金封皮的账本,黄铜算盘斜搁在旁,珠子被摩挲得发亮。
墙角的米白色铁皮文件柜上,红漆喷的“抓革命,促生产”字样格外醒目,头顶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搅动着午后的热风,倒也吹得人心里敞快些。
叶秾坐在对面木椅上,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袖口都缝着细巧的针脚,衬得她皮肤愈发瓷白。
她生得极美,眉眼清细,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带着点疏离的清冷,此刻垂着眼,长睫毛像两把浸了水的小扇子,轻轻覆在眼下,连鼻尖和唇瓣都透着股秀气,明明是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偏生美得扎眼,让人心头忍不住发沉。
桌上摆着好几个搪瓷盘,红烧肉泛着酱红的油光,油爆茄子裹着金黄的蒜粒,酱香猪蹄炖得皮开肉绽,还有一碟凉拌黄瓜,脆生生的透着清爽,都是江虎让食堂特意留的硬菜。
他先给叶秾盛了小半碗肉汤,又拿起筷子夹了块茄子放进她碗里,语气熟稔却稳当:“秾秾,尝尝这个茄子,不够再添。”
叶秾指尖捏着竹筷,夹起茄子小口咬着,软嫩的茄子吸饱了油香,入口即化。
她抬眼冲江虎笑了笑:“谢谢江虎哥,好吃。”
“跟我客气什么。”
江虎拿起馒头啃了一口,脸上没什么少年人的毛躁,只淡淡提了句,“这段时间厂子里忙,我爸让我在这儿盯着账,天天对着这些数字,是有点闷。
本来想下午去镇上看看,转念一想,账没对完,走了也不放心。”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毕竟是厂长儿子,早被耳濡目染出几分稳当。
他扒了口饭,抬眼看向叶秾,语气带着点笃定:“对了,你中考是全校第一吧?
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快下来了?”
叶秾夹菜的手猛地顿住,筷子尖在盘沿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嗒”的轻响。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声音低得像蚊蚋,带着难掩的委屈:“我……我读不了高中了。”
江虎夹菜的动作没停,只抬眼扫了她一下,眼神里没什么惊讶,倒多了点探究:“怎么回事?
以你的成绩,一中没理由不要。”
叶秾盯着碗里的白米饭,肩膀微微缩了缩,像只受了惊却不敢吭声的小鹿:“我爸昨晚跟我后妈商量,说家里钱紧……我姐今年也毕业了,俩孩子读书太费钱。
让我下个月去读技校,学纺织手艺,早点出来挣钱。
还说……还说我姐性子稳,让她去读高中。”
她说着,飞快地眨了眨眼,把眼底的水光压回去,又拿起馒头小口啃着,语气里带着点强撑的懂事:“其实也挺好的,技校学两年就能进厂,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总比在学校里花钱强。”
江虎没接话,只慢慢嚼着嘴里的饭,眼神沉了沉。
他当然知道,叶秾爸在棉纺厂当技工,一个月三十块工资,供两个高中生绰绰有余,什么家里钱紧,不过是偏心罢了。
但他出声,淡淡放下筷子,端起搪瓷缸喝了口凉水:“技校不是你的路。
你成绩这么好,读高中、考大学,将来能有大出息,比进厂强得多。”
叶秾的肩膀抖了抖,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碗里,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却没哭出声,只是低下头,用袖子偷偷擦了擦,那副忍气吞声、把委屈都咽进肚子里的模样,看得江虎心里发紧。
他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脑子里飞快盘算:厂里每年夏天都评“先进工人”,二十块奖金,还有一张奖状。
这事不用跟他爸说,找管人事的老李打个招呼,把名额挂在叶建国名下就行,李叔他爸的老部下,这点小事我的面子肯定给。
到时候叶建国领了奖金和奖状,再想说家里供不起,厂里人都要戳他脊梁骨;他要是还敢逼叶秾去技校,那就是故意磋磨亲生女儿,传出去,他这个“先进工人”的脸都要丢尽。
心里拿定主意,江虎没露半分声色,只拿起筷子,又给叶秾夹了块红烧肉,语气放得软了些:“行了,先吃饭,别想这些。
你要是真想读高中,就安心等着,我帮你想想办法。”
叶秾抬起眼,眼里满是惊讶,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桃花瓣:“江虎哥,你……别多问。”
江虎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点事,我还能办。
你就好好等着,一中的校门,你肯定能进去。”
他没拍胸脯,没说大话,只淡淡一句,却透着让人安心的稳。
叶秾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随即,她又恢复了那副温顺委屈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嗯,谢谢江虎哥……我相信你。”
她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夹一筷子菜,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颗棋子,己经落得稳稳当当——江虎不是傻小子,他这份聪明和恰恰是她要的。
只要叶建国领了那笔先进工人奖金,就再也没脸拿没钱当借口;至于叶语?
她想抢自己的高中名额?
等着吧,她会让叶语连技校的门都摸不到,这辈子都别想踩着她往上爬。
窗外的吊扇还在转,蝉鸣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和年代特有的烟火气,但空气中萦绕的硝烟早就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