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蓝色房子的一楼是教室和活动室，爬左侧楼梯而上，二楼并排依次是寄宿学生的大通铺房、教职房，过道尽头是幼儿园园长的房间。
许文言常年住校，经常一病接一病，诊所医药费由家长月结，是园长阿姨特别关照的孩子，常常被允许去她房间打地铺一起睡觉。
每每这时，何鲁就会抱着铺盖粘过来。
他们一起看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一起听园长阿姨讲画家齐白石和他画的虾，分享吃饭时用手帕打包的肉松，干吃一包老师给的板蓝根，晚上8点准时闭眼睡觉。
“你们想不想喝牛奶？
晚饭后来我房间，除了牛奶，还有棒棒糖。”
来人是园长阿姨的侄子，是个长胡子的大哥哥，他的房间紧挨着园长阿姨房间。
“鲁鲁，你想去吗？”
许文言转头问粘在身边的何鲁。
何鲁摇摇头。
“我想吃棒棒糖。”
小小的许文言，手背脚背上都是挂点滴留下的新旧针孔。
晚饭后，许文言独自来到大哥哥房间门口，门大开着，没有开灯，可以看清屋内。
她的个子还没有二楼防护墙高，从楼梯上来这一路，没有遇见谁，没有灯光，可以听见操场上的喧闹，那是家长和老师在接送吃完饭还想再玩一会儿的小孩……“你来啦？”
“哥哥，我来拿糖。”
“你进来吧。”
门被关上，室内变成一片漆黑………… …… …… …… …… …… ……哕。
昏睡中的许文言突然开始干呕，惊起了睡在身旁的何鲁。
何鲁瞬间清醒，仔细查看许文言的状况，见她只是干呕，并未吐出些什么，轻轻拍背安抚。
“何鲁……”许文言呓语着哭出声来，泪水湿润了眼睛，她醒了。
只见何鲁正捧着双手接她的眼泪。
她破涕为笑，猫进他的怀里，“夫君又在捉弄我。”
何鲁捏起丝帕，轻轻擦拭许文言的脸，“得夫人珍珠泪数颗，甚好。”
许文言娇羞地抱住何鲁。
何鲁也抱住许文言，单手倒来一茶杯热水，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喝完，才把杯子放回床边的几案上，“可好些？
又做噩梦了？
梦到我了？”
许文言点点头。
她注意到几案上依次排布着茶盏茶盘、一铜盆热水和布帕——都是何鲁为了方便照顾她而准备的。
许文言把脸埋进何鲁怀里，沉默不语，她的眼泪又跑出来，湿了他的衣襟。
何鲁低头亲吻许文言的头发，“我们去汤池沐浴梳洗，好不好？”
几次迷迷糊糊间，许文言察觉何鲁在帮昏迷中的她擦拭身体，听到他说，他也是这样照顾受伤的袍泽兄弟。
许文言点点头，偷偷藏住害羞。
室外，明月当空，星汉灿烂。
何鲁抱着许文言来到小院里的温泉间。
这是一处依地势所开辟的天然露天温泉。
汤池三面环绕竹子，一面屏风围挡。
水面竹影绰绰，热气蒸腾缭绕，别有一番“云深不知处”的意趣。
汤池里。
许文言闭目养神。
何鲁手握一把犀牛角梳，细致地为她篦发。
桂花头油的暖香随温泉水的热气弥漫开来。
他舒展着许文言不自觉皱起的眉目，“你总是这样堆积心事，堆出眉间一个又一个‘川’字。”
许文言笑道：“很多事，想一想，便不用说、不用做、不用在意了。”
何鲁在许文言眉间落下一吻。
风起，竹叶簌簌，盘旋着落入水中，晕开一圈圈粼粼水波。
梳洗完毕，许文言病恹恹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
“夫人出来透透气，听我为你抚琴。”
何鲁把许文言安顿在露天竹榻上，为她裹上厚重的被子，在竹榻边、她随手可取的位置摆上茶点果盘，这才来到那处水中凉亭，开始抚琴。
曲不变，词不变，依旧是《山有扶苏》。
这则《诗经》是少女天真无邪的娇嗔，但是，何鲁谱写演奏的古琴曲调，和许文言熟悉的那几章《肖邦夜曲》钢琴曲一样，冲淡平和、寂静幽澜。
许文言手握一杯热茶，入口是醇厚的普洱，有枣香回甘。
她注意到凉亭有一块匾额，题写着很赵孟頫的行楷：此去苍凉。
此去苍凉……很多人，很多事，都淡了……许文言和何鲁遥相对视，看到他眼神里的担忧与关心，她想起之前梦中，何鲁也是这样看着她。
…… …… …… …… …… …… ……那天，门被关上，室内变成一片漆黑。
许文言听到上锁的声音，小小的她很多事还不懂，只是在这常年见不到父母的幼儿园里，她下意识把身边对她最好的园长阿姨当成妈妈、把园长阿姨的侄子当成大哥哥。
后来毕业，尚且不会写字的她，一边口述一边由姐姐代笔给园长阿姨写信。
“哥哥，太黑了，我看不见。”
“我们玩一个游戏，只要你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喝掉牛奶，你就可以得到棒棒糖。”
黑暗里，许文言被领到一处地方坐下。
她听到叮叮当当钥匙碰撞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许文言不哭不闹，只是用力挣脱……此时响起拍门声。
她听到，门外，何鲁急切地喊着：许言文在这里……那天晚上，许文言反复恶心呕吐。
何鲁迷糊着睡眼，抱着铺盖，和园长阿姨陪了她一整夜。
…… …… …… …… …… …… ……这是一个盘亘在许文言记忆里的死结。
在循环的琴音里，她缓缓松下心防，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是昏迷，又像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