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州带来的那碗粥，像一颗投入林晚星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那晚之后，某种微妙的变化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依旧是她那个严谨专业的“陆老师”，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恰好”，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林晚星发现自己很难再像最初那样，纯粹地用警惕和疏离来定义他。
他像一阵无法捉摸的风，时而带着商场上杀伐果断的冷冽，时而又透着一种与她认知中“霸总”形象截然不同的、细腻到令人心惊的温柔。
这种温柔，藏在她几乎要忽略的细节里。
项目组需要查阅一些陆氏集团内部才有的、关于某种特殊材料的前沿数据报告。
陆寒州第二天就让人送来了加密文件，但在传送过程中，他特意嘱咐助理，将文件中涉及林晚星之前研究过的、但尚未公开发表的一个关联参数页面单独标注出来，旁边还有他手写的简短批注：“此处在高温区间可能存在非线性变化，建议结合你上月发表的JACS论文中提到的模型进行复核。”
他没有在组会上公开指出，也没有私下叫她讨论，只是用这种方式，精准地投递了她最需要的信息，并且明确表示，他关注并了解她所有的学术成果。
还有一次，小组在实验室进行初步尝试，需要用到一种***性较强的试剂。
林晚星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取，陆寒州却先一步拿起防护手套和护目镜，递到她面前，语气平淡无波：“规范操作。”
然后他自己才拿起另一套，熟练地戴上，仿佛这只是导师对学生的基本安全要求。
但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掠过她递过来的移液枪时，林晚星注意到，他接触的动作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三年前在“云境”时那种对他人触碰近乎过敏般的排斥。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一动。
是因为对象是她？
还是他的障碍己经好了？
她不敢深想。
真正让林晚星感到城池失守的，是栀子花茶。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连续几天的熬夜和一项关键实验的反复失败，让林晚星的精神和体力都濒临极限。
母亲的主治医生下午刚来过电话，委婉地提醒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用需要尽快筹措。
弟弟晓宇的物理竞赛近在眼前，少年在电话里强装轻松，但她能听出那背后的压力。
各种琐碎而沉重的现实，像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几乎要让她窒息。
在项目进展汇报会上，她强打着精神陈述着受阻的实验数据，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沙哑。
会议中途休息十分钟。
林晚星独自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望着楼下葱郁的树冠，试图让混乱的大脑清醒一下。
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是低血糖的老毛病。
就在这时，一杯冒着温热气息的茶水递到了她面前。
熟悉的、清甜中带着暖意的栀子花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林晚星猛地转头。
陆寒州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瓷杯，杯身上印着南城大学的Logo，和她放在实验室桌上的那个，是同一个系列，只是图案略有不同。
“喝点水。”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晚星怔怔地看着那杯茶，没有接。
她喜欢栀子花茶，这是母亲生病前，家里阳台总是摆着几盆栀子花，母亲闲暇时便会采了花朵，晒干，给她和弟弟泡茶喝。
那是属于家的、安稳而温暖的味道。
这个习惯，她只在很久以前，一次和苏晴姐闲聊时，偶然提起过。
他怎么会知道？
是苏晴姐告诉他的？
他连这种琐碎的事情都记得？
“温度刚好，不烫。”
陆寒州见她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奇异的耐心。
林晚星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温度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似乎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冰凉和心头的滞涩。
她接过杯子，低头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熟悉的栀子花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味道……竟然和记忆里母亲泡的，有***分相似。
这绝非外面随便能买到的普通花茶。
她抬头，看向陆寒州，眼底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困惑。
陆寒州没有解释茶的来源，只是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努力掩藏的疲惫和脆弱。
“实验遇到瓶颈很正常，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有时候，停下来休息片刻，反而能看清方向。”
他说的是实验，又似乎不仅仅是实验。
林晚星握着温暖的茶杯，感受着那香气和温度带来的片刻慰藉，心头那堵坚冰筑成的墙，似乎在这一刻，又被融化了一角。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谢谢。”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回了会议室。
林晚星站在原地，捧着那杯茶，久久没有动弹。
她意识到，陆寒州对她的了解，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攻城者，并不急于用蛮力摧毁她的堡垒，而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瓦解她的防御工事，用这些无声的、细腻的“炮弹”，精准地攻击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种被悄然洞悉、被默默关照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贪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林晚星又一次在实验室熬到深夜。
等她终于处理完最后一组数据，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看向墙上的挂钟时，才发现己经快十一点了。
她收拾好东西，关掉实验室大部分的灯，只留下门口一盏昏暗的照明，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走到实验楼大门口，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
她没带伞。
正当她犹豫着是冒雨跑回宿舍，还是再等一会儿雨会不会停时，一道车灯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实验楼门口的雨幕中。
黑色的轿车，线条流畅而低调，是陆寒州平时常坐的那辆。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陆寒州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转过脸，看向站在门口屋檐下的她，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上车，送你回去。”
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顺路。
林晚星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了，陆老师，雨不大，我跑回去就行……淋雨容易感冒，影响实验进度。”
陆寒州打断她，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无法反驳。
他推开车门，“上来。”
雨势似乎在这一刻变大了些，密集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晚星看着那扇打开的车门，又看了看越来越密的雨幕，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低头快步钻进了车里。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和他身上相似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皮革的味道，干净而好闻。
暖气开得恰到好处，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湿冷。
“地址？”
陆寒州目视前方，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驶入雨夜中的校园。
林晚星报出宿舍区的名字。
车内陷入一片沉默。
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音，以及空调系统细微的运行声。
林晚星有些拘谨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模糊的校园景物上。
她能感觉到身边男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这让她神经不由自主地再次绷紧。
“实验数据整理得怎么样了？”
陆寒州率先打破了沉默，话题依旧是工作。
林晚星稍稍松了口气，顺着话题回答：“初步整理完了，但有几个异常值还需要复核，可能下周需要重新跑一遍对照组。”
“嗯。
有困难随时提。”
他应道，顿了顿，似乎随口一提，“你弟弟……是叫晓宇吧？
明年高考？”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提，警觉地看向他。
他怎么连晓宇的名字都知道？！
陆寒州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继续看着前方路面，语气平淡：“苏晴提过，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目标是南城大学物理系。”
原来是苏晴姐。
林晚星稍稍放松，但心底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苏晴姐怎么会无缘无故跟他提起晓宇？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愿多谈家里的事。
“物理竞赛准备得如何了？
这个阶段的竞赛，对自主招生有帮助。”
陆寒州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还……在准备。”
林晚星斟酌着用词。
晓宇最近确实在为竞赛焦头烂额，有些难题无人请教，她这个学化学的姐姐也帮不上太多忙。
陆寒州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首到车子稳稳停在林晚星宿舍楼下。
“谢谢陆老师。”
林晚星道了谢，准备下车。
“等一下。”
陆寒州却叫住了她。
他转身，从后座拿过来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包装精致的纸袋，递到她面前。
林晚星愣住，没有接：“这是……？”
“一些旧的物理竞赛真题和解析笔记，还有几本不错的辅导书。”
陆寒州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我朋友家孩子以前用过的，正好整理出来，放着也是落灰。
听说晓宇在准备竞赛，或许能用得上。”
林晚星彻底怔住了。
他不仅知道晓宇的名字，知道他要高考，知道他的目标，甚至连他此刻正面临的竞赛难题都一清二楚！
还“正好”有闲置的资料？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她看着那个纸袋，仿佛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接受，意味着承了他更大的人情，也意味着她在他面前仿佛透明，一切尽在掌握。
不接受，又显得她不近人情，而且……这些资料对晓宇来说，确实可能是雪中送炭。
她的内心陷入激烈的挣扎。
陆寒州保持着递出东西的姿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雨点敲打着车窗，噼啪作响，更衬得车内空间一片诡异的寂静。
最终，对弟弟前程的关心压倒了个人的别扭和警惕。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
“……谢谢。”
这两个字，她说得无比艰难。
“不客气。”
陆寒州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早点休息。”
林晚星抱着纸袋，像逃离什么似的，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宿舍楼。
首到跑进楼道，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她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
怀里的纸袋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和纸张的味道，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她低头，打开纸袋看了一眼。
里面整齐地摞着几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损但保存完好的竞赛书，还有几本装订整齐的笔记，字迹工整，解析详尽。
这绝非普通的“闲置资料”，显然是花了心思整理收集的。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被窥探的不安，有承人恩情的压力，有对弟弟可能受益的欣慰，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细微的悸动。
他太懂得如何“攻城略地”了。
不用强权，不用金钱堆砌，而是用这种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用心的细节，一点点蚕食她的心防。
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并且精准地、恰到好处地提供着她最需要的东西——学术上的认可和帮助，精神上的理解和维护，以及对家人切实的关怀。
林晚星抱着那袋资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楼梯。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悬崖边缘。
身后是她习惯了的、用理性与孤独筑成的堡垒，虽然冰冷，却安全。
而前方，是陆寒州为她铺就的一条，充满未知与诱惑的路。
她还能坚守多久？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回到寂静的宿舍，她将纸袋放在书桌上，久久凝视。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音，仿佛也敲打在她摇摆不定的心门上。
这一夜，注定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