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甜到发腻的奶油香气,让她有点想吐。
林未眠将最后一块裱花蛋糕放进冰冷的橱窗,动作轻柔,身后,同事小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眠眠,真要走啊?”
“嗯。”
一个字,从她鼻腔里挤出,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把用了三年的抹刀,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一套德国裱花嘴,每一个都擦得锃亮,安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
现在,只是一堆冰冷的金属。
“裁员嘛,今年行情都不好。”
同事的安慰,干得像块隔夜的面包。
林未眠没接话。
她将最后一个裱花嘴放回盒子,“咔哒”一声。
抱着纸箱走出后厨,她没和任何人道别。
这家她工作了三年的法式甜品店,处处标榜“高级”,连空气净化器里的香氛都是昂贵的木质调,刻意冲淡食物的甜香,以彰显格调。
可她此刻闻到的,只有消毒水混合奶油的恶心气味。
推开店门,一股热风裹挟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
林未眠被这混浊的空气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她抬起头。
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最后的血色余晖,刺得她眼睛发酸。
这就是她曾拼了命也要奔赴的大城市,不问你从何而来,更不在乎你滚向何方。
回到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林未眠把纸箱扔在地上,整个人砸进沙发里。
房间太小了,小到窗外闪烁的霓虹能轻易铺满每一寸地面。
她没开灯,任由那些流光溢彩在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她麻木的轮廓。
手机震动,是中介催租的信息。
林未眠划开屏幕,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银行余额。
529.73元。
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够支付下个月的房租。
当初为什么要来?
为了逃离外婆那些“落后”的中式点心,为了证明自己能做出最顶级的法式甜品。
结果呢?
林未眠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个积了灰的木箱上。
三年前她离家时,外婆硬塞给她的。
说是嫁妆。
她当时嫌土,一路都没打开,来了这里更是塞进角落,视而不见。
此刻,她却走了过去。
吹开箱子表面的灰尘,掀开盖子。
没有金银首饰。
只有几件外婆亲手缝制的土布衣裳,还有一个被碎花布包着的小本子。
林未眠拿起那个本子。
封面上,是外婆歪歪扭扭的字迹——《给眠眠的食谱》。
她的指尖开始发抖。
翻开第一页,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定胜糕。
“糯米粉要用石磨磨的才香,过筛两次,口感才细。”
“桂花要用秋天的第一茬,带着露水摘下来,用蜜渍上一年。”
字迹旁边,还画着一个不成形的小人,咧着嘴傻笑,旁边标注着:“我们眠眠,吃了能考第一名”。
林未眠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她一页一页往下翻。
玫瑰鲜花饼,核桃酥,青团……每一道点心,都详细记录着外婆的独家诀窍,配着幼稚的简笔画。
“眠眠不爱吃姜,做姜撞奶的时候,要先把姜汁过滤一遍。”
“这丫头挑食,做青团的艾草一定要用最嫩的尖儿,不然她嫌苦。”
那些她早己忘在脑后的细节,被外婆用笔,一笔一划,刻在了这本食谱里。
她一首以为外婆不懂她追求的精致与高级。
原来,不懂事的人,是她。
林未眠翻到了最后一页。
纸页很新,墨迹也更深。
标题写着——“教眠眠做陈皮红糖发糕”。
下面罗列着食材:新会陈皮,云南古法红糖,农家面粉……然后,步骤的部分,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页脚处,只有一滴干涸了的、微微发黄的泪痕。
林未眠的呼吸,停了。
三年前那个争吵的下午,所有被压抑的画面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外婆,我都说了我要去学法式甜品,你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谁还吃啊!”
“发糕有什么好的?
又土又没技术含量!”
“你别管我了!”
她一把推开外婆递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发糕。
滚烫的发糕掉在地上,碎了。
外婆当时就愣在那里,浑浊的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破碎。
她只记得自己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箱就走,把外婆在身后的呼喊,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她以为自己奔向了新世界。
却亲手关上了那扇永远为她敞开的家门。
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她,外婆突发心梗,走了。
临走前,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凉透了的陈皮红糖发糕,嘴里一首念着她的名字。
“眠眠,外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发糕,你什么时候回来吃啊……”这三年,她不敢回家,不敢想外婆,把悔恨和思念死死压在心底。
她以为只要自己站稳脚跟,做出最漂亮的蛋糕,就能证明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可现在,她失业了,梦碎了。
原来,外婆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想着要教她做那道她最不屑的发糕。
那空白的步骤,是外婆再也无法填满的遗憾。
也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
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纸页上,正好落在外婆那滴陈旧的泪痕上,尖锐的酸楚和悔恨涌上喉咙,堵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蜷缩在地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本食谱。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综艺节目的推送。
《一碗烟火》。
宣传语像一根针,扎进她眼里:“用一道菜,讲述一个故事,寻找城市里失落的家乡味。”
家乡味。
林未眠的目光被这三个字死死吸住。
她点开了报名链接。
海选素人嘉宾,要求会做一道有故事的菜。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死寂的脑海里破土而出。
她要完成这道陈皮红糖发糕。
她要告诉所有人,这不是什么老掉牙的东西,这是外婆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这是为了一句迟到了整整三年的,“对不起”。
林未眠擦干眼泪,打开了许久不用的旧笔记本电脑。
报名表的申请页面弹了出来。
“你的拿手菜是什么?
它背后有什么故事?”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片刻后,敲下一行字。
“陈皮红糖发糕。”
停顿了一下,她继续打字。
“它的故事,关于一句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道歉。”
点击,提交。
页面上弹出“申请己收到”的字样。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但这一次,林未眠觉得,它们好像没有那么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