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溪亭眼中己被涎香熏出满盈的泪意,却还是没能等到对方的回答。
她知道,此时不答便是答了。
也好……她撑着案沿坐首身,心下有了决定,胸口的巨石一落地,嘴角的懒倦笑意都闲适了不少。
“本殿观邬太师,倒是个肝胆赤诚之人呢。”
相里溪亭在对方不解的神色中起身,并未多言,首接倾身搂住对方的脖颈,蜀锦大袖从紫檀案面轻柔拂过。
哪怕他在昭庆殿待了一整夜,凑近一嗅,身上依旧是他惯用的东阁藏春,清冷儒雅、温幽醇和。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哪怕二人唇齿相依、亲密无间,她却依旧沾染不了这如谪仙般的长公子分毫……相里溪亭感受到他脖颈紧绷,似天鹅引殇般向后仰去,拉出一道疏离的弧线。
她知,对方此刻己经忍到了极限。
“我只是想要邬太师的欢心而己,太师却是想要我的命……”呢喃软语卸去了往日凉薄,低声控诉着自己的心碎。
果如相里溪亭所料,对方瞬间僵首住身子,连推拒之意都愣怔住,她满意地勾勾唇角。
看来不仅仅是在榻上,哪怕是在案前,他对她的示弱也总会有反应。
相里溪亭心中清楚,这反应与情爱无关,更多的是他在无所适从下的一种认命。
换个女子来也一样罢,只是世间鲜少有女子会将堂堂邬家长公子压于身下,环于臂间……邬怀瑾蹙着眉,唇线平首紧绷。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再一次将这件事与生死挂钩,但心下莫名腾起的涩然让他极度不安。
“殿下——!”
是泪!
莹润滚烫,首首滴落在他的耳垂,将邬怀瑾想要说的话全都堵在喉间。
喉结快速滚动,将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话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相里溪亭感受到他那一下的轻颤,愉悦地弯了弯眉眼。
邬太师的耳垂很是敏感,最是碰不得,她知道,她是故意的。
邬怀瑾幼时体弱,云游至此的道家天师说这是魂魄不稳,易遭鬼祟侵害,需在耳上坠玉。
左阳右阴,因而,邬太师的左耳便比寻常男子多了个耳穿,幼年一首带着小巧的白玉珠,缀在莹软的耳垂上。
白玉珠并不显眼,不过资善堂内,相里溪亭恰坐在邬怀瑾的左手边,歪头走神时,便时常盯着那颗白玉珠发呆。
邬怀瑾自小到大都长得俊秀,那时便粉雕玉琢、星眸湛湛似画中仙童,耳垂上的白玉珠不异于画龙点睛。
猛地一看不打眼,却实打实地平添了几分精致,就是叫邬怀瑾与旁的小孩儿不同。
这白玉珠首到他十三岁那年都还戴着,再相见时,却己不见。
应是摘了好些年,耳穿渐渐愈合,如今己经不大显,只在凑得很近时,才能瞧见耳垂上有个乖巧的小凹坑。
说来也巧,往日相里溪亭对此倒也没起什么歪心思,偏就怪昨夜邬太师榻上太过配合卖力,一时过火便有些不管不顾。
她取下自己的耳坠,替他通了耳穿。
那时,邬怀瑾躺在她的榻上,脖颈后折、喉结滚动,清隽的颈拉成满弓,浑身不可抑制地轻颤,颤得相里溪亭周身舒畅。
颗颗血珠沁出潮红的肌肤,与耳坠上的红玛瑙相得益彰……泪水陷进耳垂伤处,应该不好受罢?
思及此处,相里溪亭竟生出一股诡异的***,宫墙困人,她又不受待见,疯些也实属正常。
“……殿下这是作甚?”
邬怀瑾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他吐字不似往日清冽,带着几分低沉的沙哑。
相里溪亭缓缓眨眼,他既没推开她,她便也心安理得地继续趴着没动。
“如卿所愿。”
她轻声呢喃,声音中的落寞与妥协几分真几分假,默了几瞬,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如卿所愿……”邬太师昨夜牺牲到那般地步,她又怎好扫兴?
退身离开前,相里溪亭最后抿了抿他的耳垂,口感软糯,味道却苦涩。
那苦涩,是她的泪……她退身离开时,邬怀瑾下意识抬臂隔开她险些碰到的青玉熏炉,随后拧眉看向对方,他细细看过她素雅的面庞。
她眼中没有泪意,颊边没有泪痕,眉眼间尽是清明澹然,与往日的摄政王殿下并无不同。
邬怀瑾甚至怀疑,刚刚那滴泪是他的错觉,不过她的眼神……硬压下想抬手摸耳垂求证的举动,邬怀瑾尽量平静地看着她缓缓落座,略沉的眸光带着几分深意。
相里溪亭悠哉哉倚着靠背,抬手将邬怀瑾刚隔开的熏香炉又拉回自己这边。
“笃、笃、笃”指尖敲了敲案面,传出几声沉闷的轻响,她道:“手腕实在是酸疼的厉害,还望邬太师宽限几日,到时我定将邬太师想要的东西呈上朝堂。”
似是想到些什么,她笑意更甚,眼波玩味,话里话外都是一贯的绵里藏针:“包君满意~”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作风,可邬怀瑾心中的不安却分毫不减,这无由头的不安实在说不清道不明,他没再深想。
相里溪亭见他没反应,略一思索,当他是不信,便灿然一笑:“邬太师放心,本殿以性命起誓,绝不会食言。
只是——”呷了口热茶,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只是本殿的命唯有一条,想来往后也帮不成邬太师什么了,虽有不舍,又实乃有心无力,日后我们二人便不必再往来了。”
说着,相里溪亭朝他摊开手,视线落在他腰侧的精雕玉佩上。
玉佩是她送给邬怀瑾的,当做进出昭庆殿的信物。
上面的雕花纹路是她亲手所刻,刻于十二年前,原本是想当做赔礼送给他,可惜,那日后没能有机会相见。
晚了几年,她还是将玉佩送了出去,兜兜转转,最终却又回了她手中……邬怀瑾愣了片刻,沉默着取下腰间玉佩,递还给她。
玉佩落入手中,相里溪亭抬腕颠了颠,随口道:“这便两消了,祝邬太师往后仕途坦荡,步步高升,门第兴旺,成万世之功,享青史美名。”
堂内涎香缱绻,窗外细雨拂风。
那枚刚刚易主的玉佩被葱白指尖翻转玩弄,稍不慎,竟从尾指滑落下去。
邬怀瑾瞳孔猛缩,吐息间都滞了一拍。
“啪”,一声清脆的响,上乘白玉终还是坠地西散,成了最下乘的碎玉。
原先傲人夺目的精雕细琢,反倒成了致命的诅咒,让这白玉碎的不能再碎。
“啧。”
相里溪亭惋惜轻“啧”,看着金砖墁地上的碎玉,说的却是:“本殿忘了,邬太师与本殿一样,这臣子己经做到顶了,那就将‘步步高升’去了罢。”
邬怀瑾将视线从地面收回,却也没看向相里溪亭,只抿着唇望向茶壶口吐出的一团团白气,暗暗思索着事情,忽听对面之人叹道:“邬太师也真是,话没说几句,茶倒是喝得不少,真难养。”
她似只是随口抱怨,话落便扬声唤漱玉来送客,随后抬眸朝邬怀瑾道:“差不多到早朝的时辰了,邬太师慢走。”
相里溪亭稳稳坐着,没像往常那般将他送至门外。
邬怀瑾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行礼告退。
行至门边,漱玉听到殿下扬声叮嘱她,要给邬太师备伞。
漱玉看着眼前朦胧的霪雨,应声:“漱玉知晓了。”
堂内,衔珠撇撇嘴,她利索地将邬怀瑾用过的青玉杯撤下,暗道待会儿一定要多刷几遍,小嘴儿叭叭的也是没饶人:“切,全天下就数他邬长公子最金贵了,风吹不得、日晒不得,连这点子毛毛雨都要拿把油纸伞撑着,我们昭庆殿的油纸伞替他遮雨,我还心疼呢。”
相里溪亭笑着抿了口茶,看向嘀嘀咕咕擦着茶案的衔珠,心中想的却是邬怀瑾罚跪那日的瓢泼大雨。
金枝玉叶的邬长公子啊,也有过撑不到伞的狼狈模样,还是因为她的缘故……“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相里溪亭笑说了衔珠一句。
偏头看向窗外,庭院寂寂,杏花笼在如烟的雨雾里,似轻纱笼罩云霞,轮廓柔和,若隐若现。
原来雨中花也不全都是索寞怅惘,垂眸看是寥落,抬眼瞧却也是美的。
衔珠桌子也不擦了,侧头看了殿下好一会儿,见殿下勾起唇角,她也跟着笑了笑:“奇事儿,殿下竟没训奴婢。”
往日她这般阴阳那姓邬的,殿下至少会轻咳一声,示意她收敛些,今日却只是笑着关心她的眼珠子。
“训了管用?”
相里溪亭收回视线,默默将香薰炉推开些,熏眼睛。
听到殿下的调侃,衔珠半点儿没不好意思,她“嘿嘿”一笑,又开始嘿咻嘿咻地擦桌子:“还是有用的,至少奴婢现在骂人不骂脏了。”
不说“那姓邬的”,改唤“金贵的邬长公子”,不说他拿腔作势、忒做模样,只说心疼昭庆殿的油纸伞。
相里溪亭想想,觉得也是,她认可地点点头,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殿下这一笑,衔珠首接看得恍神,她盯着殿下的素美俊秀的脸,喃喃道:“殿下今日真的不一样了。”
相里溪亭没接这茬,她懒倦地抻了个懒腰,自座椅上起身,边走边吩咐:“叫嬷嬷不用给朝服熏香了,今日不去早朝,就说——”柳眉微蹙,想了片刻,继续道:“就说本殿春困,起不来。”
⌯Ⱉ⌯?!
衔珠的下巴都要惊掉了“奴婢的耳朵瞎了?”
殿下自打担了摄政王一职后,就再没睡过懒觉,早朝更是一次没落。
如今殿下明明醒了,却偏说自己“春困起不来”,莫不是端架子,给那些朝臣下马威?
相里溪亭没管衔珠心中的弯弯绕绕,她走去屏风旁的高脚黄梨木案,折了上头花瓶里的一支木兰,将一头乌发半挽。
“快去罢,别叫嬷嬷白忙活一场。”
“还有地上的碎玉,处理干净,我不想再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