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概率论的黄昏晨雾像块浸水的毛玻璃,将九月的阳光滤成朦胧的蛋黄。
周明德推着老式永久牌自行车穿过校门时,铁艺校牌正在晨露中打哈欠,
锈蚀的"德"字缺口处垂着半截蜘蛛网。这是他第三十八次迎接开学日,也是最后一次。
数学楼307教室的门轴发出熟悉的***,粉笔灰随着推门的气流升腾,
在光束中跳起布朗运动。周明德摘下老花镜呵了口气,
镜片上妻子刻的"执子之手"变得模糊不清。后排突然传来塑料瓶倒地的声响,他转身时,
镜片恰好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斑,把李驰憋笑的脸映照得如同万花筒里的碎片。
"贝叶斯公式告诉我们..."粉笔在黑板上敲出白鹭啄食般的节奏,
"后验概率会修正先验认知。"第三排女生的马尾辫跟着点头的频率摇晃,
发梢沾着的粉笔灰像初雪落在乌木上。周明德忽然想起女儿六岁那年,也是这样晃着羊角辫,
把感冒药藏在《离散数学》课本里。李驰的笑声如同爆裂的肥皂泡,
在公式推导到P(B|A)时突然炸开。后排三个男生像被传染似的抽搐肩膀,
最外侧的眼镜男生憋得把圆珠笔咬出牙印。周明德的手按在泛黄的教案上,
夹层里那张飞往旧金山的机票硌得掌心发疼——外孙的百日视频就存在手机里,
小东西挥舞的拳头让他想起妻子临终时蜷曲的手指。"李驰同学。
"老教授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黑板,"请解释独立事件的定义。
"教室里顿时响起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翻书声。穿堂风掀起窗帘,将桂花香与油墨味搅成漩涡,
李驰的课本扉页上,某届毕业生用红笔写着"挂科者联盟"的潦草签名。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剧烈摇晃,惊起几只灰斑鸠。周明德看着扑棱棱飞过的鸟影,
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当时他冒雨去给发烧的女儿买退烧药,
却在药店门口撞见李驰父亲——那个总在课堂睡觉的男生,
正跪在积水中给难产的流浪狗接生。此刻李驰脖颈后同样泛着汗光,
只是这次他笑得浑身发颤,如同被按了震动模式的手机。
下课铃在概率密度函数讲到最关键的节点响起。周明德扣住要溜走的男生时,
瞥见对方运动鞋上沾着可疑的黄色污渍。办公室的桃木书柜里,
三十八届毕业生合影在玻璃板后沉默,最上层摆着女儿寄来的金门大桥模型,
桥塔上还挂着外孙的银质长命锁。"说说吧。
"周明德摩挲着保温杯上"桃李满天下"的刻字。李驰站在夕阳投下的光斑里,
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每当老教授问及发笑缘由,年轻人就突然抽搐般弓起腰,
笑声从指缝溢出的模样,活像漏气的自行车胎。墙上的电子钟显示17:43分,
距离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值机截止还有五小时零七分。暮色顺着窗棂爬进来时,
李驰的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周明德注意到他耳后有道月牙形伤疤,
这让他想起妻子化疗时手臂上的PICC置管痕迹。走廊传来保洁员推车的吱呀声,
某个瞬间,
老教授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在训斥迟到的学生——那个总爱在课间喂野猫的姑娘,
如今已是斯坦福数学系的终身教授。当最后一缕余晖掠过"厚德载物"的牌匾,
李驰终于扶着墙走出办公室。周明德锁门时,钥匙圈上外孙的卡通挂件叮当作响。
他特意绕道西门,因为妻子生前最爱那家油条摊——癌细胞扩散到肝脏那晚,
她突然说想闻闻刚出锅的面香。油锅腾起的热气中,老张的收音机正放着《二泉映月》。
"周教授!"数学系退休的王主任拎着蒙蓝布罩的鸟笼现身,笼中传来百灵鸟清越的啼鸣。
两人站在锈迹斑斑的校训碑前,"笃学"的"学"字缺了宝盖头,像被掀开天灵盖的骷髅。
周明德接过油条时,塑料袋突然破裂,两根金黄油条直坠地面,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刹车声是在拐过实验楼时响起的。自行车把手上的油纸包飞向夜空,
周明德在失重瞬间看见教学楼顶的天文台——二十年前带学生观测哈雷彗星时,
李驰父亲正是举着望远镜喊"看见光尾"最响的那个。柏油路上的油渍泛着彩虹般的光晕,
恍惚间变成女儿婚礼上抛洒的金粉。
在教室里拍照的美女学生第二章:时间的褶皱暮色像块浸了陈醋的抹布,把天空擦得昏黄。
周明德推着那辆老永久自行车穿过西门时,车筐里两根油条正从塑料袋的破洞探出头来,
活像两条急于越狱的金色蚯蚓。他特意绕了远路——妻子化疗的最后一个月,
总念叨西门油条摊的碱香味能压住喉头的血腥气。"周教授!您吉祥!
"油条摊主老张用铁钩翻动着油锅,围裙上层层叠叠的油花在暮光里泛着彩虹纹。
他舀面糊的动作像在打太极,手腕一抖便甩出个完美椭圆,油锅里顿时绽开金黄的涟漪。
周明德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教傅里叶变换时,有个女生举手问:"教授,
油锅里气泡的扩散是不是也符合波形函数?"铁钩敲击锅沿的脆响惊醒了周明德的恍惚。
老张用油腻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油纸包递过来:"您拿好,今儿这锅新换的油。
"塑料袋交接的瞬间,油条尖戳破了薄脆的塑料,一滴热油正落在周明德腕表表面,
在"六点"刻度处凝成琥珀色的凸透镜。"周兄!"沙哑的喊声混着百灵鸟的啼啭刺破暮色。
退休的王主任拎着竹编鸟笼从报亭后转出,笼中鸟儿翠羽上沾着片芹菜叶,
显然刚从教职工食堂的残羹战场撤离。老人紫红唐装的第三颗盘扣松开着,
露出里头印着"2008年优秀教师"的旧汗衫。两人站在校训碑的阴影里,
"笃学"二字缺了宝盖头,露出蜂窝状的锈蚀内里。王主任掀开鸟笼的靛蓝罩布,
百灵鸟突然背诵起圆周率:"3.1415926..."周明德愣神的刹那,
鸟儿扑棱着翅膀撞向笼柱,
一片翠羽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这羽毛的颜色竟与李驰今天穿的卫衣一模一样。
"新校区规划要把这些老古董熔了,"王主任的食指划过碑文,指腹沾上暗红的铁锈,
"说是要铸个抽象雕塑,叫什么《概率云》。"他掏出皱巴巴的规划图,
月光下隐约可见扭曲的金属线条,活像条被雷劈中的正态分布曲线。
周明德的保温杯突然发出嗡鸣,女儿设定的服药提醒在暮色中闪烁。他拧开杯盖时,
枸杞的甜香与油条的焦香在空中缠斗。王主任的百灵鸟在此刻发出声怪异的呜咽,
像极了三十年前天文社那台老望远镜的调焦声。铁艺校牌突然在晚风里震颤起来,
蜘蛛网上的露珠簌簌坠落。周明德望着"厚德载物"四个字在暮光中流淌出铁锈色的泪痕,
突然想起李驰被赶出教室时,后颈处也有道相似的褐痕——那是去年校庆被彩带喷罐染的色,
怎么洗都留着淡淡的印迹。"您还记得九二年流星雨那晚吗?"王主任往鸟食罐里添着小米,
"那帮熊孩子把天文台的门锁撬了..."话音未落,远处实验楼顶突然亮起手电筒的光柱,
在暮色中画着歪扭的莫比乌斯环。周明德喉头一紧,那夜他抱着高烧的女儿穿过操场时,
也见过同样的光斑在云层间游走。油条袋的裂口在此时彻底崩开,
两根油条如同中了弹的黄雀般直坠地面。老张的收音机突然切到《铡美案》选段,
包公的怒喝"开铡——"惊得百灵鸟撞翻水罐。
油条落地的闷响与二十年前产房外的脚步声重叠——那天他因修改论文错过女儿出生,
等在长椅上时,踩碎的梧桐叶也发出相似的碎裂声。刹车声是在拐过生物楼时炸响的。
周明德的手腕突然刺痛——表盘上凝固的油滴正将落日余晖聚焦成灼热的光点。
自行车把手开始不受控地蛇行,车筐里的教案雪片般纷飞,
某张泛黄的备课纸上还留着女儿幼稚的涂鸦:戴博士帽的小狗正在黑板前讲解1+1=3。
"小心!!"食堂刘婶的尖叫与三十年前的产房呼喊形成恐怖的和声。
周明德在失重瞬间看见漫天飞舞的纸张,
那些他批改过的作业、没寄出的明信片、外孙的百日照都在空中跳起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