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楚云汐,瑾王府西小姐。
天还没亮就被欣儿摇醒,她举着盏豆油灯,映得窗纸上的霜花泛着青灰:“小姐,二姨娘房里的桃花开了,您要不要去折两枝?”
我摸着枕边的羊脂玉簪,冰凉刺骨——那是昨日楚珍姝郡主赏的,说是比我原来那支更衬肤色,可我知道,她分明看见簪尾刻着“永寿宫制”,不过是拿我试探三姨娘的反应。
“折什么花,当心冻着。”
我裹紧夹袄,望着镜中苍白的脸。
欣儿忽然凑近,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痕:“小姐,桃夭那***下的手真狠,奴婢去告诉三公子?”
我慌忙按住她的嘴:“别给三哥添麻烦,他昨日为了我的骑装,跟主母房里的周嬷嬷说了半宿好话。”
说起骑装,昨儿素心送来的蜀锦还搁在箱底,月白色底绣着玉兰花,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可我不敢穿,三姨娘昨日在膳房撞见我,指尖戳着我额头笑:“西小姐这是要与郡主比美?
当心马场上惊了马,摔破了脸可没人疼。”
她身上的波斯香水味呛得人头晕,鬓边的红宝石簪子晃得人眼疼——那原是主母的陪嫁,偏生家主宠她,连这种事都装看不见。
早膳时,二姨娘让桃儿送了碗百合粥来,碗底沉着几颗金丝蜜枣。
我尝了口,甜得发腻,倒不如嫡姐房里的燕窝粥清淡。
桃儿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末了低声道:“三公子今儿要去马场练骑射,二姨娘说让您别跟着去,省得碍着世子爷的眼。”
我捏着调羹的手顿了顿,到底没作声——庶女的存在,本就是碍眼的。
午后去给主母请安,路过花园听见假山后有人说话。
是楚珍姝郡主的侍女素心,正跟周嬷嬷咬耳朵:“郡主昨儿夜里对着玉簪哭了半夜,说皇上要选驸马,京中贵胄都盯着她的嫁妆呢。”
周嬷嬷叹气:“嫡女的命,可不就是根线,这边拴着王府,那边拴着夫家。”
我躲在树后,看着素心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郡主赏的,比我所有的首饰加起来都贵重。
主母房里飘来沉水香,混着冬日的腊梅味,熏得人脑袋发沉。
待素心走后,我才敢绕到角门,正撞见三姨娘的侍女桃夭抱着叠绸缎出来,嘴角沾着胭脂,一看就是刚从主母房里讨了赏。
“西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桃夭斜睨着我,故意把绸缎往我跟前一送,“瞧瞧,这是西域进贡的雪缎,三姨娘说给郡主做冬衣正好。”
我望着雪缎上的缠枝纹,与楚珍姝昨日穿的织金裙同个花样,忽然想起今早欣儿说的,三姨娘正在给家主绣香囊,用的是皇上赐的金线。
主母屋里静悄悄的,她正对着账本出神,鬓边簪着支白玉兰,跟二姨娘房里的开得一般好。
“给西小姐看座。”
主母头也不抬,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听说你姐姐送了你蜀锦,可还合心意?”
我慌忙福身:“谢主母关怀,姐姐待我极好。”
主母忽然笑了,笑得比冬日的阳光还淡:“极好?
她若真待你好,该求着家主给你指门好亲事,而不是让你跟着她学骑射——嫡女学骑射是为了联姻,庶女学骑射,不过是个笑话。”
这话像根针扎在心里,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补丁摞补丁的绣鞋,还是二姨娘拿自己的旧裙改的。
主母搁下账本,忽然道:“明日随我去庙里上香,别穿得太素了,免得让人说瑾王府苛待庶女。”
我连忙应是,知道她这是怕打了家主的脸——庶女的体面,从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从主母房里出来,路过演武场时听见金铁交鸣。
楚殇正在练枪,银枪在阳光下划出弧光,比嫡兄楚言卿的还要利落。
他的侍从子衿抱着狐裘站在一旁,看见我忙不迭招手:“西小姐快来,三公子今儿得了匹西域宝马,说是要送你去马场呢。”
我摇摇头,看着楚殇额角的汗渍,忽然想起幼时他替我赶走欺负我的恶犬,自己却被咬伤了腿。
二姨娘为此跪了半宿,求主母别罚他——庶子护着庶女,在这王府里本就是错。
“三哥练枪吧,”我扯出个笑,“我去给你沏壶茶。”
楚殇却收了枪,大步流星走过来,袖口的缠枝莲纹沾着尘土:“怕什么,有兄长在,没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这话听得人眼眶发热,可我知道,他这兄长的身份,不过是比我高那么一丁点。
远处传来周嬷嬷的传唤,说主母要启程去庙里了。
我慌忙转身,却听见楚殇在身后喊:“云汐,明日马场见,我让兄长教你骑马!”
声音惊飞了檐角的寒鸦,也惊得我心跳加快——庶女学骑马,传出去怕是要成笑柄,可他眼里的光,让我忍不住想赌一把。
夜里,欣儿捧着件半旧的斗篷进来:“小姐,这是二姨娘年轻时穿的,奴婢改了改尺寸,明日去庙里穿吧。”
斗篷是黛青色的,领口绣着排玉兰花,针脚虽密,却看得出是旧物。
我摸着衣襟上的补丁,忽然想起二姨娘说过,她嫁进王府时,只带了这一件像样的衣裳。
“欣儿,”我望着窗外的月亮,“你说,若我骑射得了头名,皇上会不会赏我件新衣裳?”
欣儿噗嗤笑出声:“小姐真会做梦,皇上的赏赐哪能轮到庶女?
不过……”她压低声音,“三公子说,北离的质子慕容昭明日也会去马场,他可是出了名的神射手呢。”
慕容昭——那个长发及腰的北离少年,我在马场见过他两次,他总是骑着灰马,笑得像草原上的风。
有次他路过我身边,忽然说了句:“西小姐的玉簪,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吓得我赶紧躲进假山后,可这话,却在夜里翻来覆去地想,像颗小石子投进湖心,荡起层层涟漪。
第二日去庙里,马车路过马场时,我隔着帘子听见马蹄声。
楚殇的笑声混着风声传来:“慕容兄,今儿咱们比三场,输了的人请喝花酒!”
慕容昭的声音带着异域腔调:“好啊,不过我要赌大点——若我赢了,你带我去见郡主。”
帘子被风掀起一角,我看见慕容昭的灰衣在阳光下翻飞,长发像匹绸缎。
他忽然转头,朝我的方向望来,吓得我赶紧放下帘子,心跳得厉害。
欣儿捂着嘴笑:“小姐莫不是害羞了?
北离的男子都生得好看,可咱们庶女,瞧瞧也就罢了。”
庙里的香火旺得很,主母在观音像前跪了半个时辰,我跪在她下首,膝盖冻得发木。
住持送来盏茶,说是用寺里的玉兰泡的,清苦中带着回甘。
主母忽然指着功德箱:“西小姐捐两锭银子吧,就当为将来的姻缘积福。”
我攥紧袖中仅有的碎银,知道她这是在提醒我,庶女的姻缘,全靠菩萨开眼。
回去的路上,马车又经过马场。
这次帘子没关紧,我看见楚珍姝郡主正在练箭,弓弦拉得笔首,像轮满月。
慕容昭站在一旁指点,长发被风吹得遮住半张脸:“郡主的箭术还差些火候,若想在选驸马时出彩,得下苦功夫。”
楚珍姝忽然笑了,笑得比琉璃灯还亮:“慕容公子倒是会说话,不过本郡主的箭,只射得中靶子,射不中人心。”
这话听得人心里发紧,我慌忙放下帘子,却看见慕容昭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三分探究两分笑意。
马车转过弯,马场的喧嚣渐渐远去,可那抹灰衣,却留在了记忆里——像檐角的风,看得见,抓不着,却偏偏扰人心绪。
夜里,我对着铜镜插那支羊脂玉簪,忽然发现簪头的玉兰花瓣,竟与二姨娘房里的开得一般无二。
欣儿打着哈欠进来,看见我还没睡,连忙吹了灯:“小姐快歇着吧,明日还要去马场呢。”
我摸着黑暗中的玉簪,忽然明白主母说的“笑话”是什么——庶女学骑射,不过是给嫡姐做陪衬,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试试,就像二姨娘房里的桃花,明知开在寒冬,却偏要挣破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