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泼进砚台的残墨，顺着青牛岭的山脊缓缓淌下来。
陈安蹲在田埂边搓了把野艾草，茎叶间还沾着正午暴雨的水珠。
远处传来张婶家灶房飘出的炊烟，混着新翻红土的气息，在七月溽热里凝成团絮状的雾。
镰刀别在后腰硌得生疼。
他首起身时，望见西山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冠正被晚风揉碎成千万片金箔。
往常这个时辰，宁丫头该拎着竹篮来送饭了。
想起女儿踮脚扒着灶台搅米汤的模样，陈安抹了把胡茬上的汗珠子，倒转镰刀柄敲打酸胀的腰眼。
草丛突然簌簌作响。
起初以为是野兔，待拨开齐膝的狗尾草，襁褓上褪色的蓝印花布刺得他眼眶发烫。
婴儿哭得没了气力，小脸涨成紫茄子色，右耳垂缀着粒朱砂痣。
陈安解下汗巾裹住婴孩，指尖触到襁褓夹层硬物——半枚青玉环，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
"造孽哟......"他将玉环塞回原处时，婴孩忽然攥住他小指。
那力道轻得像片柳叶，却让汉子蹲着的膝盖打了晃。
山道上传来牛铃铛响，是赵铁匠赶着牛车回村。
陈安慌忙用外衫罩住襁褓，草叶划过脖颈的刺痒混着后背冷汗，竟比晌午的日头还灼人。
灶膛里的柴火哔哔炸响时，陈宁正踮脚扒着陶瓮数米粒。
娘亲熬的黍米粥总掺着苦荞叶，可今夜灶上飘来的香气不同。
小丫头把竹箸插进发髻，蹑手蹑脚掀开锅盖——黄澄澄的蛋花在米汤里打着旋儿。
"宁丫头！
"陶碗被夺走的刹那，陈宁瞥见里屋炕头多出个布包。
油灯将娘亲佝偻的剪影投在土墙上，晃得像风中芦苇。
她蹲在门槛啃指甲，听见布包里传出小猫似的呜咽。
立秋后第七场雨落下时，陈沼学会了爬。
陈安把晒干的玉米棒子铺满堂屋，婴孩就追着剥落的红须子从东墙拱到西墙。
陈宁总爱将编好的狗尾草环套在弟弟颈间，看他顶着满头草屑撞翻腌菜坛子。
村西孙婆婆送来半罐羊乳，说耳垂带痣的孩子命硬，得用百家饭压着养。
蝉鸣最盛的晌午，陈安蹲在井沿磨镰刀。
陈沼趴在他背上的竹篓里，小手攥着根啃出牙印的黄瓜。
铁器与磨石摩擦的节奏里，婴孩学着树杈间的知了发出"吱呀"声。
汗珠顺着汉子古铜色的脊梁滑进篓底，在陈沼的粗布兜肚上洇出深色痕迹。
腊月头场雪盖住晒谷场那天，陈沼扶着墙根站了起来。
赵铁匠家的黑狗崽子从他裆下钻过，惊得孩子跌坐在雪堆里。
陈宁笑得打翻了笸箩，冻红的手指头捏着雪团子往弟弟领口塞。
屋里飘出烤红薯的焦香，混着陈安呵斥声震得檐角冰凌簌簌地落。
清明雨细得能穿进针眼，陈沼跟着爹去后山点豆。
新编的斗笠总往鼻尖滑，露水把草鞋浸成深褐色。
陈安在前头用柴刀劈开荆棘，他就攥着把黄豆粒，每隔七步往土坑里丢三颗。
腐叶的气息钻进指甲缝，混着怀里煨豆饼的温度，在十年后某个雪夜突然重回梦境。
最喜七月半的河灯。
陈宁用晒干的葫芦剖成两半，陈沼负责挖空泛白的瓤。
柳木渡口漂满星火时，姐弟俩的葫芦灯总歪歪扭扭撞上芦苇丛。
陈安立在青石板上抽旱烟，火光映着妻子眼角新添的皱纹。
下游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混在蛙鸣里，惊散了顺流而下的点点银河。
惊蛰雷炸响那夜，陈沼第一次挨了笤帚疙瘩。
他偷摸拆了孙婆婆家篱笆编蛐蛐笼，碎竹片划破掌心三道血口子。
陈宁举着油灯看娘亲给弟弟包扎，忽然说狗蛋这名儿衬不上读书人的手。
檐下水缸接满春雷时，全家围着灶台嚼了半宿咸菜疙瘩，最终决定用沼泽的"沼"字——陈安说贱民好养活，读书人就该像湿地里扎得深的老苇根。
谷雨前的月亮格外肥，陈沼蹲在茅屋顶看爹修补漏雨处。
陈宁在下面抛上来和了干草的黄泥，有一把没一把地糊在他后颈。
夜风送来远处梯田里赶水车的吱呀声，混着娘亲唤他们喝姜汤的调子，把漫天星斗都搅成了黏稠的糖浆。
第一颗乳牙脱落是在芒种傍晚。
陈沼举着沾血的牙齿追着鸡群疯跑，惊得下蛋的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柴垛。
陈宁用红绳系住牙齿要往房梁扔，却被孙婆婆拦住，说下牙得埋在门槛东侧。
当晚陈安多喝了半碗地瓜烧，说狗蛋终于要长成能扶犁的汉子了。
月光淌过缺牙的豁口，混着麦秸的清香，在陈沼梦里酿出毛茸茸的甜。
白露那日，陈沼跟着赵铁匠学编草鞋。
粗硬的龙须草勒得指腹通红，成品总像被牛蹄踩过的马蜂窝。
铁匠婆娘塞给他烤得焦香的山药蛋，炭灰在袖口抹出五道黑印子。
回家路上遇见卖货郎，漆盒里躺着枚青玉环，断口和他襁褓里那半枚严丝合缝。
陈沼数了数兜里的桃核——那是和村童们赌草蟋蟀赢的，刚够换三块麦芽糖。
霜降后的晒谷场铺满金色，陈沼躺在谷堆上学云彩变戏法。
陈宁突然指着他的耳垂尖叫，说朱砂痣被麻雀啄走了。
姐弟俩追着鸟群翻过三道田埂，最后在坟岗的老柏树下捡到染血的雀翎。
陈安举着松明找来时，两个孩子正用草茎给死雀挖坟坑。
冬至前夜，陈沼蹲在灶膛前添柴，看娘亲往陶罐里埋进裹着湿泥的芋头。
火星子蹦到陈宁刚纳的千层底上，烫出个焦黄的圆点。
姐弟俩就着灶灰画九宫格，炭条划到第七个格子时，泥芋的香气混着柴烟漫过房梁。
陈安踩着雪粒子撞开屋门，怀里揣着从镇上换回的黄历，封皮上还沾着货郎担子的桐油味。
开春犁头水涨那日，陈沼攥着麻绳跟爹去牵老牯牛。
牛蹄印里汪着碎冰碴，踩上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牙酸声。
陈宁在后头撒草木灰，灰白色痕迹蜿蜿蜒蜒爬过田垄，像神仙醉酒后画的符。
晌午歇脚时，陈安用芦苇杆教他认墒情，说旱地裂缝宽过韭菜叶就得赶夜水。
陈沼枕着草帽望天，云影掠过瞳孔时，老牛反刍的节奏正合上远处山寺的钟声。
五月槐花坠成雪瀑，陈沼学会了使鱼叉。
柳木渡口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他光脚蹲在石缝间戳虾虎鱼，裤管卷到膝盖上，露出被蚂蟥叮过的红斑点。
陈宁在浅滩处浣衣，棒槌声惊散了一群白条鱼。
日头西斜时，竹篓里攒够三指长的鲫鱼，鳞片映着晚霞，在篾条间隙闪成流动的琥珀。
中元节烧包袱那晚，陈沼负责糊纸衣。
浆糊抹多了的袖口总黏在案板上，陈宁就着他手里的黄表纸折金元宝，灯影里翻飞的手指像扑火的蛾。
后山坟岗飘起蓝荧荧的火团时，陈安拎着酒壶给无主荒冢添了沓纸钱。
夜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陈沼腕间系着的五色线突然绷断，彩绳落进火堆的刹那，爆出个青紫色的火星子。
秋分打枣时摔了门牙。
陈沼骑在老枣树杈上晃枝干，陈宁在底下扯开围裙接红果。
突来的穿堂风卷走他含在嘴里的青枣，身子一歪栽进稻草堆。
吐出的血沫子里混着半颗牙，惊得芦花鸡扑腾着窜上篱笆。
孙婆婆用烧酒给他漱口，说上牙得往房梁西侧抛。
夜里屋顶传来瓦片响，陈宁说是貔貅精来收牙齿换铜钱。
小寒腌菜的日子，陈沼抱着陶瓮踩酸芥菜。
粗盐粒钻进脚趾缝，腌得破皮处火辣辣地疼。
陈宁把晒蔫的菜帮子码成莲花座，娘亲往坛子底压上溪涧捡的鹅卵石。
水缸沿凝了寸许长的冰棱子，陈沼掰下半截含在嘴里，看白气从齿间漏出来，在晨光里化成七种颜色的雾。
上元节偷供果被山神像砸了脚。
陈沼蜷在供桌底下摸冻梨，陈宁在外头把风。
烛花突然爆响，他慌得撞翻长明灯，滚落的铜苹果正砸中脚背。
瘸着腿逃回村时，遇见赵铁匠举着柏树枝熏瓦罐。
男人啥也没问，往他怀里塞了把炒南瓜子，铁锈味的手掌按在头顶比立春时又沉了几分。
夏至擀面祭祖，陈沼够不着擀面杖。
他跪在条凳上压面皮，鼻尖沾的面粉被汗冲成道道沟壑。
陈宁把艾草汁揉进面团，青团子蒸熟后像搁浅在竹屉上的蛙。
供桌摆上第一碗长寿面时，陈安突然说该给狗蛋束发了。
月光爬上宗谱泛黄的边角，陈沼数着祖宗名讳间的蠹虫洞，恍惚听见梁间雏燕啄破蛋壳的轻响。
八月潮汛漫过河滩，陈沼在芦苇荡拾到半扇龟甲。
裂纹里嵌着细小的螺壳，对着日头能照见云絮状的纹路。
陈宁用苎麻线编成网兜，将龟甲系在他贴身的汗褂里。
当夜梦见青牛岭漫山遍野开满蓝花，每片花瓣上都滚着水银似的露珠。
晨起发现龟甲裂成两半立冬腌肉时飘了头场雪。
陈沼踮脚往房梁挂腊肠，竹签子上的油星子冻成冰珠子往下坠。
陈宁在檐下支起苇席晾萝卜干，雪片落在切出锯齿纹的萝卜片上，像撒了层细盐。
赵铁匠扛着熏黑的铁叉路过，叉尖上挑着两只剥皮的野兔，血珠子滴在雪地里绽成红梅。
陈安把硝石粉揉进肉条时，陈沼偷摸舔了口陶罐沿的香料，辛辣味呛得他撞翻了腌菜坛，粗盐粒在青砖地上滚成小小的银河。
雨水节气地气返潮，陈沼跟着爹去补田埂。
柳条筐里的黄泥掺了碎麦秸，摔在鼠洞上要拍出脆亮的响。
陈宁挎着竹篮来送晌午饭，掀开笼布的瞬间，新蒸的榆钱窝头腾起白茫茫的雾。
陈安用镰刀柄丈量沟渠深浅时，陈沼发现去年埋的桃核抽出了寸许高的嫩芽，断成两截的龟甲正卡在芽根处，裂痕里渗出暗绿色的汁。
春分工棚换牛绳，陈沼蹲在槐树下搓棕丝。
麻线勒过掌心旧茧，磨出三道新鲜的血印子。
陈宁把熬好的树胶抹在线坯上，风干的胶壳裂开细纹，像老妇脸上的褶。
赵铁匠拎着铁烙头来修犁铧，火星子溅到陈沼脚边，烫穿了草鞋尖。
男人用铁钳夹着烧红的犁头淬进冷水，白烟腾起的刹那，陈沼瞥见对方颈后也有粒朱砂痣，比自己的颜色淡些，像被雨水泡褪色的胭脂。
小满祭车神前夜，陈沼被派去擦牛角。
桐油混着灶灰抹在弯角上，油灯照得纹路里嵌的泥垢泛出青铜色。
老牛反刍的沫子滴在他发顶，结成硬块后散发青草发酵的酸味。
陈宁用茜草根染红蛋壳，画歪了的神农氏眼睛成了斗鸡眼。
五更天锣响时，陈沼抱着装满新麦的陶罐跟在牛车后，车辕上绑的艾草扫过脸颊，露水混着麦芒粘在睫毛上，把初升的日头滤成毛茸茸的金球。
三伏天晒晒，陈沼翻出压箱底的蓝印花布襁褓。
蝉蜕从布料褶皱里簌簌掉落，半枚青玉环滚到脚踏板边缘，被陈宁用鞋尖勾住。
孙婆婆拄着枣木拐来看晒书，说玉环断口的纹路像雷劈过的老槐树。
陈沼把襁褓摊在竹匾里曝晒，褪色的蓝底子被日头舔得发白，那抹陈年血渍却愈发鲜艳，像雪地里凝着的红山果。
寒露采茶籽，陈沼攀在油茶树杈上学山雀叫。
陈宁在树下铺开麻布兜，青黄茶果砸出闷响时，惊醒了草窠里打瞌睡的土狗。
赵铁匠媳妇送来腌渍的杨桃片，酸味激得陈沼失手扯断枝桠，落地时怀里茶果撒了半数。
裤管刮破的三角口子露出膝盖，陈安用熬化的松脂粘补丁，热油滴在皮肉上鼓起透亮的水泡，草药膏抹上去时凉得像井水漫过脚背。
腊月糊窗纸，陈沼端着米浆盆当心檐角冰溜子。
陈宁剪的肥猪拱门花样总粘反，门神尉迟恭的胡子倒贴在秦琼脸上。
陈安踩着高凳换桃符，去年的旧符被风掀开半角，露出底下墨色晕染的“五谷丰登”。
雪粒子突然敲打窗棂时，陈沼指间的浆糊冻成琉璃色，映着西厢房梁下半截拴红绳的乳牙，在暮色里幽幽发亮。
，断口处残留着朱砂痣般殷红的痕迹。
火光跃动间，男人后腰别着的半枚青玉环闪过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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