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车间时,陆昭野的手指终于不再发抖。
江叙白的钢笔尖在梯形图上划出利落的弧线,煤油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焊锡丝的焦糊味。
突然,远处传来金属断裂的巨响,整条流水线的指示灯同时熄灭,黑暗中江叙白的声音却沉稳如锚:“配电柜短路,跟着我。”
陆昭野跌跌撞撞地跟在手电筒光晕后,脚底踩着散落的螺丝打滑。
江叙白扯开电箱的瞬间,蓝紫色电弧在两人之间炸开,陆昭野本能地抬手遮挡,却被对方拽着腕子猛地后拉。
后背撞上冰冷的钢架,他听见江叙白急促的呼吸扫过耳畔:“看清楚,这是第三根保险丝。”
抢修持续到月上中天,陆昭野瘫坐在车间台阶上,看着江叙白用衬衫下摆擦汗。
月光勾勒出对方脖颈处狰狞的烫伤疤痕,蜿蜒如闪电。
“八年前操作失误留下的。”
江叙白顺着他的目光苦笑,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当时我爸也在这条线上,他把我推出电箱的姿势,和你刚才一模一样。”
陆昭野喉头发紧。
夜风裹着远处纺织厂的棉絮掠过,他想起今天收到的匿名快递——牛皮纸袋里躺着父亲最爱的古巴雪茄,附带的便签上只有潦草字迹:“素绸市需要继承人。”
此刻江叙白正用沾满机油的手点燃香烟,火光明明灭灭间,他忽然发现对方工装内袋露出半截照片,那是自己初中时参加机器人大赛的颁奖照。
“明天周末。”
江叙白碾灭烟头,起身时带起一阵熟悉的机油混着皂角的气息,“带你去个地方。”
他转身走进阴影,陆昭野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突然发现对方走路时微微跛脚,就像自己记忆里那个总在深夜伏案修改设计图的父亲。
车间墙上的老挂钟敲响十二下,陆昭野摸出手机,锁屏上十七个未接来电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周末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江叙白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出现在宿舍楼下。
后座绑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机油味混着野菊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抓紧。”
他回头一笑,露出虎牙,车铃清脆的响声划破厂区寂静。
山路颠簸得厉害,陆昭野的手指不自觉攥紧对方腰侧的工装布。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半山腰处坐落着几间青瓦泥房,墙根下爬满了金银花,竹篱笆里鸡群扑棱着翅膀。
门扉推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迎出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阿白,你可算带客人来了!”
“李婆婆,这是我同事小陆。”
江叙白熟稔地接过老人手中的竹篮,转头冲陆昭野眨眨眼,“尝尝李婆婆腌的梅干菜,比米其林餐厅的开胃菜还绝。”
屋内灶台上咕嘟咕嘟炖着土鸡,柴火噼啪作响,陆昭野盯着墙上泛黄的合照,呼吸骤然停滞——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分明有着和自己父亲七分相似的眉眼。
“你父亲和我老伴,当年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李婆婆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腿,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那场事故后......”话音未落,江叙白猛地起身,瓷碗磕在木桌上发出刺耳声响:“吃饭时别说这些。”
返程的路上,自行车链条突然卡住。
江叙白蹲下身检修,月光落在他后颈,那道烫伤疤痕泛着诡异的白光。
深夜的宿舍,陆昭野辗转难眠。
窗外传来窸窸窣响动,他猛地掀开窗帘,只见江叙白的身影在月光下匆匆掠过,怀里抱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而那包裹边缘,露出一角和自己收到的匿名雪茄包装相同的金丝线。
江叙白弯腰捡起扳手时,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走,换个地方透透气。”
不等陆昭野追问,他己跨上自行车,车铃急促的声响像是要切断所有未完的话。
车子拐进一条满是汽修店的老街,刺鼻的汽油味混着路边摊的烤串香。
前方红底白字的“宏达职业技术学校”招牌在暮色中忽明忽暗,校门口的LED屏还滚动着“热烈庆祝我校汽修专业获省技能大赛一等奖”。
江叙白将车停在斑驳的铁门前,拍了拍锈迹斑斑的门牌:“我职高母校,周末操场空着,去打两局?”
羽毛球拍是从门卫室大爷那儿翻出来的,手柄缠着发黑的电工胶布。
江叙白抛球、挥拍的动作带着车间干活的利落劲,白色羽球划破暮色,在陆昭野眼前划出银亮弧线。
他刚要伸手接球,余光突然瞥见双杠旁的篮球架下,几个穿着汽修专业校服的学生围在一起。
其中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踮脚调试无人机,宽松的校服下摆被风吹起,露出后颈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文茜!
别摆弄你那破飞机了!”
江叙白突然扯开嗓子喊。
女孩猛地回头,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地上。
她小跑过来时,陆昭野注意到她运动鞋边沾着机油,校服口袋露出半截《无人机编程基础》。
“江哥又带新人?”
她喘着气,目光在陆昭野干净的指甲上顿了顿。
陆昭野接过她递来的球拍,发现拍框上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
沈若蘅发球时动作生硬,羽毛球歪歪扭扭落在脚边,她懊恼地踢了踢石子:“职高没体育课,好不容易求老师开了羽毛球社团,结果......”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三辆改装摩托车轰鸣着掠过校门,车上的人冲操场吹了声口哨。
文茜脸色骤变,攥紧球拍的指节发白,而江叙白己经跨出半步,工装下的脊背绷得笔首。
摩托车刺耳的刹车声在铁门外戛然而止,为首戴着骷髅头盔的男人踢开支架,摘下护目镜露出染成银白色的头发:“文茜,无人机的账该清了吧?”
他身后两人晃着棒球棍,金属碰撞声让空气瞬间凝固。
江叙白跨步挡在女孩身前,工装口袋里的扳手不知何时己攥在掌心:“赵阳,学校门口闹事儿,信不信我现在就叫老师?”
“职高老师?”
叫赵阳的男人嗤笑一声,“上次你举报我偷零件,不也屁事没有?”
他突然伸手去抓文茜的无人机,陆昭野几乎本能地握住对方手腕。
这是他头一回在车间外动手,掌心的薄茧与对方粗糙的皮肤摩擦出刺痛感。
赵阳猛地甩开他的手,陆昭野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羽毛球拍。
文茜突然举起无人机高声喊道:“等等!
我把定位系统修好了,能帮你找到那批失踪的零件!”
她的声音在发抖,却把设备抱得死紧,“但你得让我加入车队。”
空气死寂片刻,赵阳突然大笑起来,金属链子在他皮衣上哗啦作响:“小丫头片子还敢谈条件?
行,明晚八点,城西废车场。
要是敢耍我......”他的目光扫过江叙白和陆昭野,“你们三个都得给零件陪葬。”
摩托车轰鸣声消失许久,文茜才瘫坐在双杠下。
她摸着无人机外壳的裂痕,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根本没修好......但那批零件是我爸工厂失窃的,我必须......”江叙白默默捡起散落的羽毛球,月光照在他绷紧的下颌线:“我和陆昭野陪你去。”
他转头看向陆昭野,眼神里带着车间抢修时的坚定,“你不是想学真正的实战PLC编程?
那废车场的传送带控制系统,够你研究一整晚。”
陆昭野望着两人,忽然想起素绸市老宅里那些永远一尘不染的精密仪器。
夜风卷起操场角落的塑料袋,他弯腰捡起文茜遗落的螺丝刀,金属冷意从指尖传来——这次,他不想再当那个只会喊管家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