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十三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萧瑟。
淮水郡的陈家大宅里,我——陈望,正对着账本,核对着这个月往来各国的货品明细。
桐油、生丝、药材、漆器……一行行数字,勾勒出的不仅是利润,更是一条条在七国战火缝隙间艰难穿行的商路。
窗外,梧桐叶己开始泛黄飘落。
父亲离家押运那批货,己近一月了。
这次交易非同小可,是送往与我国关系微妙的齐国的一批紧俏物资,利润丰厚,但也风险极高。
父亲亲自出马,临行前拍着我的肩膀,眼中是商海沉浮多年磨砺出的精明与沉稳:“望儿,家中产业,你暂代打理。
此行若成,我陈家根基可再稳十年。”
我那时只觉肩上担子沉重,却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少爷!
少爷!”
凄厉的呼喊声撕裂了午后虚假的平静。
我心头猛地一跳,掷下毛笔,冲出书房。
只见府门方向,老家仆陈福连滚带爬地扑进前院,浑身血迹斑斑,官袍不整,脸上满是尘土和尚未干涸的血污。
他几乎是摔进来的,身后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福伯!”
我抢步上前,和几个惊呆的仆役一起扶住他。
陈福是跟着父亲几十年的老人,亦是此次押运的副手之一。
他此刻的模样,让我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
“少爷……完了……全完了……”陈福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浑浊的老泪混着血水滚落,“老爷……老爷他……遭了难了啊!”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我强自镇定,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福伯,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遇到齐军?
还是悍匪?”
“是土匪……黑云寨的煞星……”陈福气息奄奄,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愤怒,“但……但不是普通的劫道……他们……他们分明是冲着灭口来的!
车队里的好手,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而且……我看见了……我认得……”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沫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凑到我耳边,声音微弱却如惊雷炸响:“我认得那帮土匪里……有官军!
领头的那人……腰上挂的……是县衙捕头的腰牌!
是赵德汉的人!
是县令赵德汉的人啊!”
赵德汉?!
那个时常来府上,总是满面春风,口称“世兄”,时不时以各种名目索要“孝敬”的淮水县令?!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谋财害命!
是***勾结,是蓄谋己久的杀人越货!
他们看中的,是我陈家累世的巨额家产!
“老爷为了护住货……被他们……乱刀……”陈福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少爷……报仇……要小心……赵……”他的手猛地一松,彻底瘫软下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仆役们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亲的音容笑貌,赵德汉那虚伪的假面,陈福临死前的惨状,在我脑中疯狂交错。
商海的算计,人情的练达,在这一刻,被最***、最残酷的暴力碾得粉碎。
我慢慢蹲下身,伸手,轻轻合上陈福未能瞑目的双眼。
指尖触及那尚有余温的皮肤,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硬,从我心底最深处,如同沉睡的矿脉被惊醒,破土而出。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商道赚来的金山银山,不过是权贵眼中待宰的肥羊。
规矩?
王法?
在权力的刀锋面前,不堪一击。
想要活下去,想要拿回属于我陈家的一切,想让赵德汉血债血偿……乞求、告官、贿赂,这些商人的手段,都己行不通。
只有一个办法。
我站起身,看着陈福的尸身,看着惶惶不安的仆役,看着这富丽堂皇却瞬间失去顶梁柱的宅院。
我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南方——楚国大军正在招兵买马的方向。
“厚葬福伯。”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传令下去,关闭所有门市,盘点库房。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分毫。”
说完,我转身,走向祠堂。
父亲的灵位尚未立起,但复仇的火焰,己在我眼中点燃。
这条路,注定尸山血海,但我别无选择。
从今天起,淮水郡的商贾之子陈望,死了。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