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来到赛马场,这时第一场赛事正接近***。
观众们大喊大叫,吹着口哨。
“东风!东风!”人们喊得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响亮。
蒂姆站在那儿,喘着粗气,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刚赶过路;第二,他猛然觉得,他爸爸就在那些喊叫者中间的某个地方站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那是他和爸爸单独相处的地方,没有继母,也没有埃尔温。
他的所有星期天几乎都和爸爸在这些人群中,在这些嘈杂声和叫声里度过。
再也没有坟地和眼泪,蒂姆感到特别舒心,甚至还有几分快乐呢。
当大批观众突然欢呼起来,齐声呼唤“东风”这个名字时,蒂姆也发出逗人的笑声(末了他打了个嗝)。
他想起爸爸的一句话,他说过:“‘东风还小,蒂姆,也许太小了,不过总有一天人们会谈到它的。”
现在人们在谈论“东风”,可是爸爸再也看不到了。
蒂姆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笑,不过他也没有多想。
他还没到那个年龄,到了那个年龄,人们自然会对自己的事情想得很多。
蒂姆身旁有位先生,听到这逗人的笑声,便回过头来打量这孩子。
他若有所思地摸着长下巴,然后果断地朝蒂姆走去。
他从蒂姆身边走过,还踩了他的脚。
“对不起,小家伙,”这时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蒂姆笑着说,“我的鞋子也不干净。”
说着他朝脚下看了看,便看见草地上有一枚亮闪闪的五马克硬币。
那位先生急匆匆地走了,蒂姆西周又没人。
于是他赶紧用一只脚踩在硬币上,惶惑地朝西下里看了看,装作系鞋带的样子,迅速捡起硬币,把它放进衣袋里。
一位身穿一套方格子西装、长得又高又瘦的先生和他打了个照面,还问道:“喂,蒂姆,你想不想买马票?”这时,蒂姆故意放慢脚步继续溜达。
他心慌意乱地抬头看看这个不认识的人。
他没发觉,这就是刚才踩过他脚的那位先生。
这位陌生人长着一张像条缝似的扁嘴巴,一个细长的鹰钩鼻子,鼻子底下留着稀稀拉拉的黑胡子。
在目光刺人的蓝眼睛上方,一顶有帽檐的圆顶帽拉得低低的,把额头也遮住了。
这帽子和这位陌生人的西装一样也是方格子的。
当这位先生突如其来地向他问话时,他的喉咙哽住了。
“我……我没钱买马票。”
他终于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有的,你有五马克。”
陌生人说,接着又悄声补充道,"我无意中看见你捡到了这些钱。
如果你想用它来买马票,就把这张票拿去。
我己经填好了。
这一局十拿九稳啊。
"脸色时而通红、时而发白的蒂姆,现在己恢复了原来的脸色,一种像欧洲榛子那样的浅褐色(他母亲的一种遗传)。
他说:"我想,小孩是不可以赌马的。
"他说话又结巴起来。
陌生人并没有让步。
“有几个赛马场没有明文规定小孩不能赌马,”他说,“这儿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承认,这儿也没有明文规定可以赌,不过人们从来都是允许的。
好啦,蒂姆,我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我根本不认识您。”
蒂姆小声说。
(他现在才想起,这位先生一首用他的名字称呼他。
)“不过你的事我知道得很多,”陌生人解释说,“我认识你爸爸。”
这就有了证据。
虽然这孩子很难相信他爸爸曾经和一位衣着这么讲究的先生有过来往,但由于这个人知道蒂姆的名字,那他准是和爸爸认识的。
犹豫了一阵之后,蒂姆接过那张填好的马票,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五马克硬币,向售票窗口走去。
他回过头来打算再看一眼那位陌生的先生,可他己经不见了。
第二场赛马开始了。
蒂姆押了赌注的那匹马领先五个马位。
这孩子从窗口那儿领到许多钱,这么多的钱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不过这回是由于高兴和自豪、他十分得意地给别人看这些赢来的钱。
奇怪的是乐极生悲,蒂姆准是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爸爸。
就在今天,他们把他埋葬了,爸爸可没赢过这么多钱。
他的眼眶湿润了、而且情不自禁地当众哭了起来。
“嘿、小家伙,要是别人像你这么走运,才不会哭呢!”他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洪亮的、带喉音的男人的声音。
透过泪花,蒂姆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位满脸皱纹的先生。
他穿的西装就跟他那张脸一样,也是皱巴巴的。
这人左边有一个瘦高的红头发小伙子正盯着蒂姆看,右边有位身材矮小、衣着讲究的秃顶先生,这时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看来这几个人是一伙的,因为他们三人都异口同声地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道喝杯汽水,来庆贺他赌马交了好运。
友谊和好运气恰恰都在这个星期天不期而至,喜出望外的蒂姆点了点头,然后克制着说:“我想到后面花园里坐一下。”
在那里,他经常和他爸爸一块儿喝汽水。
那三个人说:“好吧,小孩,我们就到花园去。”
于是他们和蒂姆一起在一棵粗大的老栗子树的浓荫里坐下。
给这孩子带来好运气的那位陌生人再也没有露过面,蒂姆很快就把他忘了。
坐在桌旁的这三个人给他们自己要了啤酒,给这孩子要了香草汽水。
他们还用奇异的小把戏把这位幸运的中彩者逗乐了。
瘦高个、红头发小伙子把一杯啤酒顶在鼻子上,连一滴酒也没溢出来。
满脸皱纹、穿着皱西装的人在玩一种扑克游戏,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出蒂姆随便说出的那张牌。
秃顶先生则用蒂姆的钞票耍魔术。
他用一块手帕把钱包好,再把手帕揉成一团,然后打开一看,钱不见啦。
秃顶的人咯咯笑着,说:“摸摸你左边的上衣口袋,孩子!”蒂姆照着做了。
在口袋里,他惊奇地找到了全部的钱。
这真是个难忘的星期天。
两点钟的时候,蒂姆还愁眉苦脸地在城里没完没了地瞎跑,可现在呢,现在是下午五点,他笑了,近来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这么频繁。
有好几次他甚至笑得呛着了。
他很喜欢这三位新朋友。
结识了三个成年人,他感到很自豪。
再说,他们的职业可不平常啊!满脸皱纹的人是印钞票的,红头发是制皮包的专家,秃顶自称是赛马经纪人还是出版商,这一点蒂姆听不清楚。
当他执拗地争着向服务员付酒账时,那三个人笑眯眯地拒绝了。
秃顶先生结了账,他也替蒂姆付了汽水钱。
这样一来,当蒂姆向他的新朋友告别时,他口袋里的钱还是原封未动。
就在蒂姆要登上有轨电车的一刹那,格子先生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毫不客气地说:“蒂姆,蒂姆,你真傻!你现在连一芬尼也没有了。”
“先生,您弄错了,”蒂姆笑着说,“我赢的钱在这儿呢。”
他把一叠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给陌生人看,踌躇了一会儿,说:“这钱是归您的。”
“你手里的钱有个屁用。”
陌生人轻蔑地说。
“我这是从窗口那儿领的呀,”蒂姆嚷道,“错不了。”
“孩子,从窗口那儿你领的是真钞票。
可是在花园里,那三个家伙用假钞票把你的钱换掉了。
我认识他们。
可惜我看见你和他们在一起时己经太晚了,蒂姆。
我还没来得及走过来,他们就溜掉了。
那是些无赖。”
“绝对不可能,先生!一个是制皮包专家……”“没错,蒂姆,一个是扒皮包专家!”“扒手?”这孩子不知所措地问,“那个搞印刷的呢?他是印钞票的。”
“印的是假钞票。”
“那么第三个,赛马经纪人或者出版商呢?”“说是赛马经纪人,其实是个开赌场的家伙。”
在格子先生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钞票和蒂姆的进行比较之前,蒂姆还不相信。
把这孩子的钞票朝着亮光照一下就会发现,那上面没有水印。
“这会儿你该说我有道理了吧,蒂姆?”这孩子迷惘地点点头,然后猛地把全部钞票扔到了地上,还愤怒地用脚在上面乱踩乱踏。
这时正好有一位老人从那儿经过,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住地看看这孩子,看看那些钱,又看看格子先生,然后突然跑开了,就像有魔鬼从后面追赶他似的。
陌生人有好一阵子不说话。
后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五马克,把它交给失魂落魄的蒂姆,嘱咐他下星期天带着钱再来一趟。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干嘛自己不买马票?”蒂姆想。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这个问题给忘了,把钱放进衣袋就走路回家,任由那些假钞票丢在马路上。
他回来得很晚。
尽管那天是爸爸下葬的日子,他却溜掉了,继母破例没有打他,只是不给他晚饭吃,几平一句话也不说就示意他去睡觉。
埃尔温用不着马上去睡,可以陪着前来吊唁的人。
客人们都不做声,用惊异的目光盯着蒂姆。
过了这个奇异的星期天,接着是漫长的、伤心的一周。
在这一周里,蒂姆又跟从前一样挨打受骂,老师批评他的次数也增多了。
下星期天该不该再去赛马场,这孩子想了又想。
那枚五马克硬币己被蒂姆塞进隔壁房子的墙缝里了。
每次从那儿走过,他一定要笑一笑,不管他想笑还是不想笑。
说不定买马票还会再赢上一次,他想到这事就感到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