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府上下己笼在寿宴的喜气里。
柳妙云在镜前理了理月白蹙金衫子,指尖抚过鬓边新簪的珍珠步摇。
她昨日特意让丫鬟去老夫人院里扫洒,听见两个粗使婆子闲聊:“老夫人总念叨镇国公府送来的那幅‘百蝶穿花’,说是少夫人临终前绣的,针脚里还带着香粉味呢。”
“您可别说,老夫人前日还跟大奶奶说,谁得了这绣,便是沈家真女。”
“沈家真女?”
柳妙云对着镜子勾起唇,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清响。
她原是继母的胞妹,因继母病弱才被接来照顾,可沈微婉那蠢丫头占着嫡女名头,连老夫人都更疼她几分。
若能把那幅绣品补上献寿,老夫人说不定就……“周妈妈,”她转身对立在廊下的老仆道,“去西跨院,把沈姑娘房里那幅‘百蝶穿花’拿来。”
周妈妈眯眼应了,夜里便揣着铜钥匙摸进西跨院。
月上柳梢头时,沈微婉房里的烛火早熄了,她轻手推开窗,借着月光翻箱倒柜——妆奁、书案、箱笼,最后在床底的檀木匣里摸到一卷绣帕。
“找到了。”
周妈妈攥着帕子刚要退,窗外忽然传来猫叫。
她心头一跳,帕子角却扫过案上的茶盏,“叮”的一声脆响。
“谁?”
门“吱呀”开了,小蝉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烛火映得她圆脸泛红:“周妈妈?
您怎么在姑娘房里?”
周妈妈后背渗出冷汗,强笑着把帕子往袖里塞:“老奴瞧着姑娘房里缺个熏香,来送两包沉水香。”
小蝉却盯着她鼓囊囊的袖口:“姑娘最厌沉水香,前日还说要换茉莉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烛火照亮周妈妈鬓角的汗珠,“您手里拿的什么?”
“没、没什么。”
周妈妈转身要跑,却撞进一堵软香里。
沈微婉披着月白寝衣立在身后,发间的珍珠流苏轻晃:“周妈妈夜里不歇,倒比我这主子还勤快。”
周妈妈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绣帕“啪”地掉在青砖上。
沈微婉弯腰拾起,帕子上的蝶翅用金线勾了半幅,针脚细密如星——正是前世柳妙云拿去献寿的仿品。
“小蝉,”她声音轻得像风,“把这帕子收好了。
明日让张叔送镇国公府去,就说我要给老夫人补绣。”
小蝉应了,眼尾却偷偷弯起来。
周妈妈被拖走时,听见沈微婉低低的笑:“柳姨娘要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备好?”
寿宴当日,沈府正厅里红烛高烧,丝竹声绕着雕花木梁打转。
老夫人坐在主位,鬓边插着女儿生前送的珊瑚簪,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阶下的柳妙云身上。
“祖母。”
柳妙云捧着锦盒上前,裙裾扫过满地红毡,“云儿近日得了一幅旧绣,原是姐姐母亲的遗作,云儿日夜修补,特来为祖母添寿。”
老夫人眼里浮起笑意,接过锦盒的手都有些发颤。
锦缎掀开的刹那,满厅宾客都伸长了脖子——那是幅半人高的苏绣,青碧底色上绣着百只蝴蝶,却有半数蝶翅歪歪扭扭,金线匝得像团乱麻。
“这……”老夫人的指尖在绣面上顿住,原本含笑的眼角慢慢绷紧,“针脚粗得能塞下棉线,蝶翅颜色都混了,这是补的?”
柳妙云的脸“刷”地白了。
她分明记得周妈妈说从沈微婉房里拿的是真品,怎么会这样?
她急得指尖发颤,想去拉老夫人的衣袖:“祖母明鉴,云儿日日在房里绣……住口。”
老夫人将绣帕重重拍在案上,檀香木案几发出闷响。
满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连廊下的鹦鹉都缩着脖子不敢叫了。
沈微婉立在廊柱后,望着柳妙云煞白的脸,前世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那时她也是这样站在角落里,看柳妙云举着绣帕说“妹妹的绣品,倒比我这姐姐的还精致”,老夫人便拉着柳妙云的手说“好孩子”。
如今老夫人的声音像淬了冰:“这是你补的?”
堂下寂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沈崇安站在宾客堆里,脸色青得像要滴出水来。
柳妙云的指甲掐进掌心,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沈微婉摸了摸袖中温热的玉牌——那是今日晨时外祖派人送来的,说“百蝶穿花”真品己锁在镇国公府密室,针脚里的香粉味还和当年一样。
她望着老夫人微颤的肩头,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婉婉,沈家的东西,要攥紧了。”
廊外的风掀起门帘,吹得案上的绣帕簌簌作响。
柳妙云的珍珠步摇歪在鬓边,碎钻似的光落在她煞白的脸上,倒像落了一层霜。
堂下寂静得能听见红烛芯爆裂的轻响,老夫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碴子,砸在柳妙云发顶:“这是你补的?
沈家绣艺传自国公夫人,岂是外人能妄动?”
柳妙云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红毡上。
她攥着锦盒的手指节泛白,腕上翡翠镯子撞在案角,“咔”地裂了道细纹——那是今早沈崇安特意让人送的“贺礼”,说等老夫人高兴了,便给她抬个姨娘的名分。
可此刻满厅目光如刀,她喉间发紧,急得眼眶发红:“祖母明鉴,云儿昨日才从姐姐房里取来……姐姐房里?”
沈微婉忽然开口。
她立在廊柱阴影里,月白衫子被烛火映得透亮,像是浸在溶溶月光里。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原以为她会缩在角落当看客,此刻却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发间珍珠流苏轻晃,“祖母,这绣……并非母亲原作。”
满厅抽气声。
柳妙云猛地转头,眼底血丝骤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胡说!
周妈妈明明说从你床底檀木匣拿的!”
“周妈妈?”
沈微婉垂眸笑了,指尖摩挲着袖口金线,“前日夜里,周妈妈摸进我房里翻箱倒柜,被小蝉撞了个正着。
我原想给柳妹妹留些体面,只让人把帕子送去镇国公府请外祖家的绣娘验看。”
她抬眼时,眼尾微微上挑,“不想妹妹竟急着献宝,连仿品都分不清。”
“小蝉。”
她轻唤一声。
忠婢早捧着个青竹匣候在廊下,闻言快走两步,将匣中物展在老夫人案前。
丝帛展开的刹那,满厅的香粉味都淡了。
百只蝴蝶在碧色缎面上振翅,金线绣的蝶须根根分明,最中央那只凤蝶的翅膀上,竟用了十二种渐变色丝线,在烛火下流转出粼粼波光——更奇的是,凑近些能闻见极淡的沉水香,混着少女脂粉气,像被时光封存的春日。
老夫人颤着手抚过绣面,指尖在右下角停住——那里用极小的蝇头小楷绣着“阿婉周岁,母苏氏手作”。
她忽然哽了喉,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水光:“这针脚……和阿婉她娘当年在我房里绣并蒂莲时,一模一样。”
“祖母!”
柳妙云踉跄着扑过来,锦盒“当啷”掉在地上,“我、我被周妈妈骗了!
她说是真的……住口!”
老夫人拍案,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在她月白褙子上,“你当沈家是菜市场?
拿块破布就来骗我?”
她指着柳妙云发顶的珍珠步摇,“这步摇是阿婉她娘陪嫁,前日我见你戴着,只当是孩子家爱漂亮。
合着你连绣品都敢偷,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敢欺!”
柳妙云瘫坐在地,珍珠步摇歪在鬓边,碎钻似的光落在她煞白的脸上,倒像落了一层霜。
她望着沈微婉,忽然尖笑起来:“你以为你赢了?
你娘的嫁妆,你外祖的势——够了!”
沈崇安终于出声。
他站在宾客堆里,脸色青得像要滴墨,额角青筋跳得厉害。
前日柳家送来的那箱南海珍珠还锁在书房,若老夫人动了气,柳家的船运批文……他硬着头皮上前,“母亲,云儿年纪小,许是被下人蒙骗了……你闭嘴!”
老夫人扫他一眼,沈崇安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生生憋出个咳嗽。
宾客们早低了头窃语。
有个穿葱绿衫子的贵女捏着帕子对女伴咬耳朵:“原说镇国公府嫡女蠢,如今倒比那柳家姑娘精得很。”
“嘘,没见老夫人把真品收进怀里了?”
沈微婉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前世今日,她也是这样站着,看柳妙云举着仿品说“妹妹的绣品倒比姐姐的精致”,老夫人便拉着柳妙云的手说“好孩子”。
那时她攥着被撕成碎片的婚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后来才知道,婚书是柳妙云让贴身丫鬟趁她换衣服时偷的。
“阿婉。”
老夫人突然唤她。
她抬眼,正撞进老夫人泛红的眼底。
老人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坐祖母身边。”
沈微婉应了,裙裾扫过柳妙云蜷缩的膝盖。
经过时,她听见那女人从齿缝里挤出句“你等着”,嘴角便轻轻勾了勾——前世柳妙云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她的贴身丫鬟被人推进了井里,她的嫁妆清单被人换了封皮。
可这一世,井边早守了外祖家派来的暗卫,嫁妆单子锁在镇国公府的密室,连钥匙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里。
寿宴散得比往年早。
沈微婉回房时,月上中天,小蝉举着羊角灯走在前头,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推开门,案上的烛火“忽”地一跳,将窗纸上的竹影晃成乱麻。
“姑娘,您喝些参汤?”
小蝉放下灯,去暖阁端汤盅。
沈微婉摇了摇头,扶着额角坐下。
头痛来得毫无征兆,像有根细针在太阳穴里钻——这是重生后常有的事,前世被毒酒烧穿的胃,被大火灼焦的皮肤,总会在关键节点翻涌上来。
她咬着嘴唇,尝到腥甜,却在模糊的痛觉里看清了幅画面:前世除夕,柳妙云举着她的婚书笑:“太子妃的位子,怎么能让个私通的贱蹄子坐?”
婚书边角染着暗红,是她被打断手时溅的血。
而婚书背面,有朵极小的柳花暗纹——她前世竟从未注意过。
“小蝉。”
她突然开口。
忠婢捧着汤盅转身,见自家姑娘正盯着烛火,眼里亮得吓人:“取笔墨来。”
小蝉不敢多问,忙将湖笔、徽墨摆在案上。
沈微婉蘸了墨,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前世婚书的每字每句突然清晰得可怕:“镇国公府嫡女沈微婉,许配永安侯萧砚,庚帖为凭……”而背面,那朵柳花暗纹,是柳家祖传的押印——原来父亲早与柳家勾结,用她的婚约换了柳家的船运生意。
“啪”,笔杆重重砸在案上。
沈微婉盯着宣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忽然笑了。
她摸出袖中玉牌——这是今早外祖派人送来的,说“百蝶穿花”真品己锁在密室。
玉牌触手生温,像外祖掌心的温度。
“狗己经咬出来了第一口肉。”
她对着烛火喃喃,“接下来,该割肉了。”
烛火“忽”地灭了。
小蝉慌忙去点,却见沈微婉借着月光翻出个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页纸——那是她这几日整理的,父亲与柳家的书信往来,柳妙云与表哥的私会记录,还有柳家船运里夹带的私盐账本。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沈微婉合上木匣,将它塞进床底最深处。
月光漫过她的眉梢,在眼底淬出冷光。
寿宴风波后第三日清晨,沈微婉正在房中抄经。
檀香在案头袅袅升起,将“金刚经”的字迹晕得有些模糊。
小蝉捧着铜盆推门进来时,门槛绊得她踉跄了下,盆里的水溅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姑娘,”小蝉的声音发颤,“前院周妈妈的孙女来传话,说柳姨娘房里的绣绷昨夜被烧了个干净,连带着……连带着她藏在妆匣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