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长安城,风裹着城墙根的土粒打在脸上,陈砚骑着旧电动车往小南门赶,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翻飞,腰后的杀猪刀隔着布料硌着腰,像块醒着的石头。
路过文昌门时,联防队员的手电筒光扫过来,他没躲,只是放慢车速把帽檐压了压——真要拦他,也犯不着在这时候硬刚,但该有的镇定不能少。
烟摊铁皮锁得紧实,陈砚掏钥匙开门的瞬间,听见里头有动静,手己经摸向刀把。
“是额,慌啥?”
歪脖张的声音伴着烟味飘出来,他蹲在摊后的小凳上,面前摆着那盒没送出去的一百五十块钱,烟蒂在铁盒边堆了一小堆。
“你咋还没走?”
陈砚松了手,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放,帆布蹭着铁皮发出刺啦声。
“怕你脑热栽坑,过来盯你一眼。”
歪脖张把烟递过来,火星子在夜里亮了亮,“刀疤刘那伙人,去年在陕北‘跑野趟’,把个搭子推沙窝里了,连个响都没留。
你真要替瘦猴去?
那瓜皮的债,犯不着你搭命。”
陈砚点烟抽了口,烟雾里眯着眼:“他娘还躺炕上咳,一口痰一口血的,总不能看着他被卸胳膊,再让老太太没人管。”
他翻开抽屉,往帆布包里塞东西——厚毛衣卷成一团,两双袜子塞进包角,杀猪刀用旧布裹了两层,贴着包底放稳,“烟摊你帮我照看,半个月没回来……别放屁!”
歪脖张把铁盒里的钱往他包里塞,连带着自己口袋里的几张零钞,指尖沾着油污,“这两百二你拿着,北边荒得很,想买瓶冰峰都没地儿。
烟摊每天我来开,就跟你在时一样,早上给你洒点水,省得铁皮晒得烫手。”
陈砚没推辞,把钱塞进包侧兜:“谢了。
对了,去年刀疤刘那仓库,后来咋没动静了?
当时他突然不让我去,还多给了五百块,总觉得不对劲。”
歪脖张磕了磕烟灰,烟灰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你说那回啊,后来听铜川帮的人说,机器是人家的,刀疤刘想黑钱,被人砸了场子,自己还挨了顿揍,额贼,脸都肿了好几天。
他当时让你看场,就是想让你当替罪羊,幸好你没再去,不然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呢。”
陈砚手指顿了顿,没说话——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先把“跑野趟”的事应付过去再说。
他又问:“刀疤刘那‘硬家伙’,你知道啥来头不?
是猎枪不?”
“听说是双管冲,从甘肃弄来滴,打黄羊一枪一个准,连个扎劲儿都莫有。”
歪脖张压低声音,凑过来点,“你到了那边别跟他硬来,他记仇得很,你上次莫替他挨一顿,他心里说不定还憋着气,这次指不定想找机会整你。”
陈砚点点头,拉上帆布包拉链往肩上一挎:“瘦猴他娘那边,别说漏嘴,就说他在陕北干得好,让老太太放心。”
“放心,额就说他在那干,老板器重他,还给他涨了工资,过阵子就回来。”
歪脖张送他到巷口,又补了句,“城北汽车站那边,刀疤刘的人可能盯着,别跟人起冲突,真要咋了,先忍着,到了北边再想办法。”
陈砚“嗯”了一声,骑上车往城北走。
路过西一路时,他拐进小巷找老王五金店——老王是他爹的老伙计,当年他爹帮老王挡过混混,不然老王的五金店早被人砸了,这点情分还在。
卷闸门拉开条缝,老王探出头,看见是他,才把卷闸门拉开点:“砚子?
这时候来干啥?
是不是遇到啥麻烦了?”
“拿点东西。”
陈砚走进店里,货架上的螺丝刀泛着冷光,空气里有股铁锈味,“要个保温杯,再要根结实的绳子,北边冷,绳子说不定能用上。”
老王知道一些没多问,从里屋翻出个蓝色保温杯,杯身上印着“西安**厂”的字样,又找了根拇指粗的尼龙绳:“这杯子能保一天温,早上灌的热水,晚上喝还是热的。
绳子是货车上用的,拽几百斤没问题,你拿着。”
他又摸出副加绒劳保手套,塞到陈砚手里,“北边风大,能把人耳朵冻掉,这手套厚,戴着暖和。”
“谢了王叔。”
陈砚接过东西往包里塞,心里有点暖。
“跟额客气啥。”
老王拍他胳膊一下,力气不小,“出门在外别逞强,真遇到事,啥义气不义气的,安全第一!”
陈砚点点头,走出五金店,刚骑上车,就看见狗剩骑着摩托车过来,头盔上还沾着水泥灰,脸上全是汗。
“你咋在这儿?”
“刚从工地上回来,看见你进巷子,就停在这儿等你会儿。”
狗剩摘下头盔,擦了擦汗,“你真要跟刀疤刘去‘跑野趟’?
那伙人可不是啥好东西。”
“没办法,瘦猴他娘等着钱治病。”
陈砚叹了口气。
狗剩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个旧指南针,金属壳磨得发亮,边缘有点变形:“这玩意儿你拿着,北边全是沙子,看着都一样,容易迷路。
往年在陕北逮雀,额们找不着方向,就靠它,还好用。”
陈砚接过指南针,指针在壳里轻轻转了圈,最后指向南方:“谢了,狗剩。”
“跟额别来这套。”
狗剩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到了那边别跟刀疤刘的人走太近,他们为了钱能卖兄弟。
真遇到事往东边跑,那边离公路近,能找着人帮忙。
等你回来,额请你吃羊肉泡馍,要水围城的,再配瓣糖蒜,嘹咋咧!”
陈砚笑了笑:“行,等我回来,咱就去老孙家吃。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晚上骑车不安全。”
狗剩点点头,骑上车又回头喊:“你自己多注意,有事就往回跑,别硬撑!”
说完就骑着车走了,摩托车的声音渐渐远了。
陈砚看着他的摩托车消失在巷口,心里暖了暖——这西安城的江湖,不光有刀光剑影,还有这点热乎气。
到城北汽车站时,天刚蒙蒙亮,几个司机蹲在路边抽烟,聊得嗓门很大,说的是往陕北拉货的事。
陈砚找了个避风的墙角,把帆布包放在脚边,靠在墙上等着,没跟人搭话。
没多会儿,就看见刀疤刘带着两个后生过来,皮夹克敞着,金项链在脖子上晃来晃去,手里拎着个黑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猎枪。
“砚子,来得挺早。”
刀疤刘上下打量他,眼神跟扫货似的,“东西都带齐了?
北边可没地方买东西,缺啥少啥的,别指望额们给你。”
“带齐了。”
陈砚站起来,没多余的话,跟这种人多说无益。
“那就走。”
刀疤刘往辆白色面包车走,车身上全是泥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有两个搭子在车里等着,都是铜川帮的兄弟,跟他们好好相处。”
陈砚跟着过去,车门拉开,一股烟味飘出来,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寸头,左脸有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看着有点吓人;一个戴着眼罩,只剩一只眼盯着他,透着股狠劲。
“这是陈砚,替瘦猴来的。”
刀疤刘指了指寸头和眼罩,“疤脸,独眼,都是自己人。”
疤脸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手里玩着个打火机,“咔嗒咔嗒”响。
独眼却笑了,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木头:“瘦猴那瓜皮,欠了钱就跑,没种。
你替他来,是想当英雄?
还是觉得自己命硬?”
陈砚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跟这种人争论没意思,安安静静把活干完,清了债就走,才是正事。
要是真跟他吵起来,反而落了下乘。
刀疤刘坐副驾,疤脸开车,陈砚和独眼挤在后座。
面包车发动,往城外跑,西安城的城墙渐渐变成远处的影子,最后看不见了。
“这次去北边,主要‘拿’黄羊和狐狸,这玩意儿值钱,一只黄羊能卖不少钱。”
刀疤刘回头,烟蒂扔在脚垫上,没灭,还冒着烟,“那边有个废弃矿场,晚上黄羊会去那边喝水,独眼用枪,疤脸设陷阱,你负责搬东西,别添乱,听见没?”
“知道。”
陈砚应了声,没多问。
“还有,听额的指挥,别擅自行动。”
刀疤刘语气沉了沉,有点威胁的意思,“去年有个搭子,自己跑去‘拿’东西,结果陷沙窝里了,额贼,连尸首都没找着,到现在还埋在沙子里呢。”
陈砚没吭声,手摸了摸内兜的指南针——危险他早知道,但既然来了,就没退路,只能往前走。
车开了十多小时,窗外渐渐变成黄土坡,光秃秃的,没什么草。
再往前就是荒漠,一眼望过去全是沙子和石头,连棵树都没有,风刮过沙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哭似的。
面包车停在几间破土房旁,房顶都塌了一半,看着像随时会倒。
刀疤刘先下车,往西周扫了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才说:“就在这儿扎营,别走远了。”
疤脸和独眼开始搬东西——帐篷、睡袋、陷阱工具,还有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都是最便宜的那种。
陈砚也上前帮忙,把帐篷扛到土房旁的空地上,地面全是碎石子,硌得脚疼。
“你跟疤脸搭帐篷,别搭错了,晚上风大,吹跑了没地方睡,冻死你活该。”
刀疤刘扔给他个帐篷包,语气不太好。
陈砚接过,跟着疤脸学——先把支架撑开,再把篷布套上去,手里的劳保手套刚好防磨,没被支架划破手。
“你以前没搭过帐篷?”
疤脸突然问,声音有点哑,没什么情绪。
“没有。”
陈砚拉紧绳子,把地钉砸进土里,砸得很深,怕晚上风大吹倒。
“第一次来‘跑野趟’?”
疤脸又问,手里的活没停。
“嗯。”
陈砚简单应了声,不想多说。
“那你得小心点,这地方看着平静,晚上有蝎子,藏在石头底下,被咬一口能疼得满地滚,严重的能死人。”
疤脸砸着地钉,声音没起伏,“还有,别跟刀疤刘走太近,他心黑,为了钱能卖兄弟。”
陈砚心里一动,抬头看了疤脸一眼:“你跟他很熟?”
“以前一起在铜川帮混过,后来闹了点矛盾,就不怎么联系了。”
疤脸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复杂,“去年有个搭子,跟他一起‘跑野趟’,得了钱后,他把人家推下崖,跟别人说人是自己摔下去的,额贼,那搭子跟他还是发小呢。”
陈砚手指攥紧了地钉,指节有点发白,没说话——难怪歪脖张说刀疤刘狠,原来是真的。
他摸了摸腰后的杀猪刀,心里有了数,以后得更小心。
帐篷搭好,刀疤刘让独眼去矿洞附近查看,独眼拎着猎枪走了,脚步很轻,跟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砚子,把水和方便面搬帐篷里去,别放外面,晚上有野狗,会把东西叼走。”
刀疤刘指了指车,语气命令似的,“晚上你跟疤脸睡一个帐篷,别跟独眼挤,他睡觉打呼,能吵死你。”
陈砚点点头,搬东西时,故意把帆布包放在帐篷内侧,靠近自己的一边。
没过多久,独眼回来了,手里捏着几根黄羊毛,毛上还沾着点土:“矿洞附近有踪迹,不少,晚上能‘拿’到好几只。”
刀疤刘点点头,脸上露出点笑:“好,那现在休息会儿,养足精神,晚上行动。”
几个人进了帐篷,陈砚和疤脸坐在睡袋上,没说话。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帐篷被吹得有点晃,像是随时会塌。
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兽叫,透着股荒凉,让人心里发毛。
“你替瘦猴来,是因为啥?”
疤脸突然问,打破了沉默。
“他娘得了肺气肿,等着钱治病,他要是被刀疤刘卸了胳膊,就没人照顾老太太了。”
陈砚靠在帐篷上,手指摸着内兜的指南针,冰凉的金属让他有点安心。
疤脸沉默了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扔给他,是个很旧的砂轮打火机:“晚上行动,跟在额身边。
刀疤刘想黑钱,这次说不定会对咱们动手,他想独吞。”
陈砚接住打火机,金属壳有点凉,他捏在手里:“为啥帮我?
咱们又不熟。”
“额看你顺眼,不像那些见利忘义的人。”
疤脸往帐篷外看了眼,声音压得很低,“刀疤刘让你搬东西,其实是想让你当“假柜哥”见到黑吃黑同行挨第一个,要是遇到巡逻的,也让你先顶上去,他好跑。”
陈砚心里一沉,手指攥紧了打火机,指节发白。
他抬头看疤脸,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平静,多了点冷意:“要是他真动手,咋办?”
疤脸笑了笑,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弹簧刀,“咔嗒”一声弹开刀刃,刀刃在帐篷里的微光下泛着冷光:“额这把刀,也不是吃素的。
你只要别软,该硬的时候硬,额就帮你,咱们俩联手,他奈何不了咱们。”
陈砚点点头,把打火机揣进兜里,手摸向腰后的杀猪刀,刀身冰凉,让他心里有了底——该软的时候,他能忍,不跟人起没必要的冲突;该硬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怂,谁要是想害他,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刀疤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该走了,去矿洞那边设陷阱!
别磨蹭,耽误了时间,啥都‘拿’不到!”
陈砚站起来,跟疤脸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有了默契。
他们一起走出帐篷,月光下,刀疤刘和独眼站在车旁,手里的猎枪泛着冷光,像要吃人。
陈砚深吸一口气,把帆布包往肩上紧了紧,跟着他们往矿洞走——这荒漠里的江湖,比长安城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