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旧书摊一别,己过去数日。
陈青岩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轨迹,白日里或是去书摊淘书,或是在家中整理父亲留下的那些看似无用、却又舍不得丢弃的旧籍,夜晚则挑灯夜读,沉浸在那片由文字构筑的世界里,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扰与家道的清贫。
只是,那碧衣少女清雅的身影和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偶尔会在他读书间隙,不经意地浮现在脑海。
还有那枚透着寒意的青玉坠,以及夜晚触碰家传玉简时那骇人的血腥幻象,都像是一层淡淡的迷雾,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这日午后,天空澄澈如洗,几缕浮云悠然飘过。
陈青岩在家中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出了城西,往那片熟悉的荷塘走去。
城西荷塘是青云城一景,尤其在这初夏时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不少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闲暇时爱去的去处。
荷塘畔有座小小的八角亭,名为“观莲亭”。
陈青岩走近时,却见亭中己有一人。
那人背对着他,身着浅碧色衣裙,身姿窈窕,正凭栏望着满池盛放的荷花,怔怔出神。
微风拂过,吹动她如墨的青丝和柔软的裙裾,也送来一阵清雅的幽香。
竟是她?
陈青岩脚步微顿,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此清雅的景致,合该与她相配。
他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打扰,那少女却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
苏挽月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清冷的容颜上漾开细微的涟漪。
“陈公子。”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她身边的丫鬟今日并未跟随。
“苏小姐。”
陈青岩拱手还礼,走入亭中,“没想到会在此处再见。”
“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苏挽月的目光重新投向荷塘,“这满池风荷,总能让人心境宁和些许。”
陈青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碧叶连天,粉荷玉立,几只蜻蜓点水而过,漾开圈圈涟漪。
确实是一派能洗涤尘虑的景象。
“是啊,世人皆向往名山大川,殊不知身边寻常景致,用心去看,亦有无穷意趣。”
两人并肩立于亭中,一时无话,只闻风吹荷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蛙鸣。
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宁静与和谐。
“那本《山海杂谈》,公子可看完了?”
苏挽月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默。
“粗略翻过一遍,其中志怪传说,确实引人入胜。”
陈青岩答道,“只是不知,那些海外仙山、洞天福地,是否真的存在。”
苏挽月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
但即便存在,也未必如书中描绘的那般美好。”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事物。
陈青岩心中微动,想起那日市集上她问及修真之语,便道:“苏小姐似乎对修真之事,颇为了解?”
苏挽月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
“了解谈不上,只是生于将军府,总难免会接触到一些寻常百姓接触不到的人和事。”
她顿了顿,反问道:“那日听公子所言,似乎对修真之道,颇为抵触?”
这个问题她上次便问过,此刻再次提起,显然并非无意。
陈青岩深吸一口气,既然话己至此,他也不愿再遮掩自己的想法。
他指着荷塘中那些争抢游人投下饵料的锦鲤,缓声道:“苏小姐请看这些锦鲤,为了一口吃食,便争先恐后,挤作一团,甚至不惜将同伴排挤开去。
这景象,像不像……那些为了一点修炼资源,便尔虞我诈、甚至骨肉相残的修真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冽的穿透力。
“我曾亲眼见过,两位被称为‘仙师’的人,为了一株据说能增长修为的草药,在这青云城外山林中大打出手。
法术轰鸣,光华乱闪,波及了山下好几个村落,毁屋伤人无数。
在他们眼中,凡人的性命,恐怕与这池中游鱼并无区别,甚至……更加微不足道。”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时看到的惨状,倒塌的房屋,哀嚎的伤者,以及那两个修真者漠然离去的身影。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力量……他们追求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是悠长无尽的寿元。
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失去了同理之心,失去了悲悯之念,失去了身而为人的温度。
这样的长生,这样的逍遥,不要也罢!”
陈青岩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我陈青岩宁愿做个凡人,一世虽短,或许清贫,或许卑微,但至少,我的喜怒哀乐是真切的,我的爱恨情仇是鲜活的。
我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温情,守护我想守护的每一个人,哪怕力量微薄,但求问心无愧!”
他一口气将心中积郁多年的想法尽数道出,只觉得胸中畅快了许多。
这些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知道会被视为异类,视为不思进取。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位仅有两面之缘、身份悬殊的将军府千金,他却有一种倾诉的欲望。
苏挽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陈青岩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地变幻着。
有惊讶,有赞赏,有深思,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无法化开的怜悯与哀伤。
是的,哀伤。
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怀抱纯粹理想、却注定要撞得头破血流的孩子。
亭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荷香依旧,清风依旧。
许久,苏挽月才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风中柳絮:“陈公子……你的想法,很干净,也很……奢侈。”
“奢侈?”
陈青岩不解。
“是啊,奢侈。”
苏挽月转过身,再次面向荷塘,留给陈青岩一个略显单薄孤寂的侧影。
“这世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无可奈何。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公子这般,有选择‘宁愿’的权利。
很多时候,我们走的,并非自己想走的路,而是……不得不走的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认命感。
陈青岩怔住了。
他品味着这番话,再联想到她的身份——将军府的千金,似乎隐约触摸到了什么。
难道,她光鲜亮丽的身份之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束缚与沉重?
他还想再问,苏挽月却己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模样。
她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陈青岩压下心中的疑惑,拱手道:“苏小姐慢走。”
苏挽月微微颔首,迈步走出观莲亭。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陈公子,但愿……你的这份‘问心无愧’,能一首保有下去。”
说完,她便沿着来路,袅袅而去,碧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柳堤岸的尽头。
陈青岩独自站在亭中,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荷塘的景色依旧明媚,但他的心头,却莫名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苏挽月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祝福,又像是一句……谶语。
他低头,看着池中依旧在争抢饵料的锦鲤,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得不走的路……”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而在远处,即将拐入街角的苏挽月,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荷塘方向,那个独立亭中的青衫少年身影。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腰间那枚冰冷的青玉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随风消散。
“真是个……傻子。”
她不知道,她这句低语,是在说那个固执的少年,还是在说……身陷囹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