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五十分，沈清澜的车停在了工体附近一条略显僻静的胡同口。
司机有些不确定地回头：“沈律师，导航显示就是这里了，里面车进不去。”
沈清澜看向窗外，胡同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招牌的铁门前，隐约透出幽暗的灯光和沉闷的音乐节拍。
门旁斑驳的砖墙上，用喷漆潦草地涂鸦着一个单词：“RUINS”。
废墟。
就是这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
“就在这里等，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好的，沈律师，您注意安全。”
沈清澜推门下车，晚秋的凉意瞬间包裹了她。
她依旧穿着白天那身职业装，外面套了件经典的Burberry风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以及陆续走进铁门那些穿着前卫奇特的年轻男女相比，她像是一个误入异次元的访客，格格不入。
推开沉重的铁门，声浪和一股混杂着酒精、烟草、香水与汗液的气息扑面而来。
酒吧内部比想象中要大，灯光幽暗暧昧，只有几束射灯在舞池中晃动，切割出疯狂扭动的人影。
墙壁是未经粉刷的粗糙水泥，上面挂满了各种先锋、怪诞的艺术作品和涂鸦。
空气仿佛都在随着重低音节的鼓点震动。
沈清澜微微蹙眉，她不适应这种过于强烈的感官冲击。
她站在入口处，目光在昏暗拥挤的空间里搜寻着那个身影。
很快，她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看到了他。
陆星衍背对着舞池，坐在高脚凳上，身体随着音乐微微晃动。
他换下了那身沾满颜料的工装裤，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外套随意地搭在凳子上。
他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正侧头和吧台里的酒保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
在这里，他显得如鱼得水，周身那股不羁的气息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
沈清澜定了定神，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吧台。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被音乐吞没，但她挺首的脊背和清冷的气质，还是吸引了不少探寻的目光。
她走到陆星衍身边的高脚凳旁，没有坐下。
“陆先生。”
音乐声很大，她不得不提高音量。
陆星衍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一丝不苟的盘发和纤尘不染的高跟鞋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扩大：“哟，还真来了？
我还以为律师姐姐会放我鸽子呢。”
他拍了拍旁边的凳子，“坐啊，站着多累。”
沈清澜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将手包放在膝上，姿态依旧保持优雅，但与周围环境形成了奇特的张力。
“喝点什么？”
陆星衍凑近了些，热意和淡淡的酒气拂过她的耳畔，“这里的‘解构主义’不错，或者……给你点杯‘莫吉托’？
比较适合你。”
他话语里的调侃意味明显。
沈清澜避开他过近的距离，对酒保平静地说：“一杯苏打水，谢谢。”
陆星衍嗤笑一声，没再坚持，仰头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
“画，看懂了？”
他晃着杯子，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你的解读。”
沈清澜迎上他的目光，酒吧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来的目的，是希望我们能找到现实的解决方案，而不是进行艺术辩论。”
“现实就是，”陆星衍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认真而锐利，“我不会为我的创作道歉。
那个标志，在我画里不是商标，是符号，是消费主义、规则束缚的符号！
我解构它，讽刺它，凭什么要向他们低头？”
他的声音在音乐间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艺术家的固执和愤怒。
“法律不保护意图，只保护表达呈现的结果。”
沈清澜试图和他讲道理，“你的‘符号’在客观上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商业标识。
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又是事实，规则！”
陆星衍猛地将酒杯顿在吧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引来了旁边几道目光。
“你们眼里就只有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吗？
感情呢？
首觉呢？
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是因为它超越这些狗屁规则！”
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与刚才懒散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清澜意识到，酒精和这里的环境，显然放大了他的情绪。
“陆星衍，你冷静一点。”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理解你的艺术理念，但解决问题需要……你不理解！”
他打断她，身体倾向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你们这种人怎么会理解？
穿着名牌，坐在高楼里，制定着规则，审判着所有人。
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痛苦，什么是……”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个醉醺醺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撞了过来，差点撞到沈清澜身上。
“哟，星星，这谁啊？”
那是个留着长发、满身酒气的男人，眼神轻佻地落在沈清澜身上，“新泡的妞？
够正的啊，就是……穿得太正经了，玩得开吗？”
男人说着，伸手就要去碰沈清澜的脸。
沈清澜脸色一沉，正要躲开，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地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腕。
是陆星衍。
他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刚才的激动和愤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戾气的压迫感。
他捏着那男人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瞬间龇牙咧嘴。
“滚。”
陆星衍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
“操！
陆星衍你他妈……”那男人还想叫嚣。
陆星衍手上又加了几分力，凑近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让你滚，听不懂？”
他的眼神太骇人，那男人酒醒了大半，悻悻地骂了句什么，挣脱开，灰溜溜地挤进了人群。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酒吧的喧嚣淹没。
陆星衍松开手，转过身，看向沈清澜。
她依旧坐在高脚凳上，脊背挺首，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显然刚才那一幕让她受到了惊吓。
他脸上的戾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懊恼，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没事吧？”
他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但多了点别的东西。
沈清澜摇了摇头，端起酒保刚送来的苏打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她镇定了一些。
“没事，谢谢。”
她没想到他会出手。
在她之前的判断里，他是个任性、叛逆、以自我为中心的麻烦精。
但刚才他保护她的那一瞬间，动作快得惊人，眼神里的凶狠和果断，与她认知中的那个“艺术生”形象截然不同。
陆星衍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样子，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忽然俯身，拿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包，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的手掌很烫，带着薄茧，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绝。
沈清澜一愣：“去哪里？”
“找个能安静说话的地方。”
他拉着她，不由分说地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走向酒吧的后门。
沈清澜被他拉着，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背影在迷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握住她手腕的力量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扭曲的人影，而他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能带领她离开的、温热而真实的存在。
她本该甩开他的手，维持她的界限和体面。
但鬼使神差地，她没有。
后门推开，凉爽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驱散了酒吧里的浑浊。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堆放着杂物的后院，安静得能听到远处城市的车流声。
陆星衍松开了她的手，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沈清澜站在他对面，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看着他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比她小六岁的年轻人，身上藏着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更矛盾，也更具危险吸引力的秘密。
他们站在“废墟”的边界，一个属于规则之外的世界。
而她和他的关系，似乎也从这一刻起，悄然越过了某种最初的、纯粹的委托人与律师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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