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茫然、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她的新人生,或者说,她重新开始的人生,就在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喧嚣中,拉开了序幕。
“走啊,林晚姝!
愣着干啥呢!”
大辫子姑娘见她不动,又折返回来,热情地挽住她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把她带下了火车。
姑娘的手心温暖而粗糙,带着干惯了农活的力气。
脚踩在省城火车站粗糙的水泥月台上,实打实的触感让她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记忆中那个冰冷冬夜的最后一丝寒意。
她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煤烟味却充满生机的空气,感受着年轻心脏有力的搏动。
“我叫苏秀娟,从红旗公社来的!”
大辫子姑娘自来熟地介绍着自己,嗓门清亮,“你哪儿来的?
一路上光顾着睡觉了,都没跟你说上话。”
“我…我叫林晚姝,从…青石镇来的。”
林晚姝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不再是老妪的苍老,而是属于少女的清亮。
她努力适应着这具身体,适应着这过于有活力的发声器官。
“青石镇啊!
我知道,听说你们那儿的山货不错!”
苏秀娟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挽着她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咱们以后就是同学了,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个宿舍呢!
互相照应啊!”
同学…宿舍…这些词汇对于八十岁的灵魂来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不,就是上辈子的事。
林晚姝看着苏秀娟热情洋溢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她漫长的一生里,见过太多人情冷暖,晚年更是尝尽世态炎凉。
如此纯粹、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让她那颗布满褶皱的心,仿佛被温水熨帖了一下。
出站口更加拥挤。
各大学校来接新生的桌子排成一排,举着牌子的人们高声吆喝着。
“省城师范!
省城师范的新生到这里集合!”
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男老师站在一张桌子后,拿着铁皮喇叭喊着。
他身后己经聚集了一些面带青涩和憧憬的年轻男女。
苏秀娟眼睛一亮,拉着林晚姝就挤了过去。
“这儿!
老师,我们是师范的新生!”
登记,核对通知书。
林晚姝从那个打着补丁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薄薄的、却决定了她这一世命运的纸。
上面“林晚姝”三个字,和记忆里一般无二。
“好了,同学,先去那边等着,人齐了咱们坐学校安排的卡车过去。”
男老师态度和蔼,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勾。
站在一群同样穿着朴素、眼神却闪烁着对未来无限希望的年轻人中间,林晚姝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荒谬。
她的灵魂是暮色沉沉的,而周围,是喷薄欲出的朝阳。
她沉默地观察着。
男学生们大多理着平头,穿着中山装或旧军装改的衣服,女学生们则是清一色的长辫子或齐耳短发,蓝、黑、灰是主色调,偶尔有一两件碎花衬衫,己是极为亮眼。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初来大城市的拘谨和兴奋,彼此试探着交流,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活力。
这就是五十年代的大学新生啊。
林晚姝在心里默默感叹。
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甚至没有充裕的食物,但那份对知识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期盼,是如此的真挚而强烈。
“看!
那就是接我们的车吗?”
苏秀娟指着不远处空地上停着的几辆军绿色、带篷布的解放牌卡车,语气里满是新奇。
果然,人差不多到齐后,那位戴眼镜的老师便组织大家爬上卡车的后车厢。
车厢里没有座位,大家只能挨着各自的行李,或坐或站。
林晚姝被苏秀娟拉着,挤在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卡车发动,发出轰鸣,颠簸着驶出火车站广场。
风从敞开的车篷后灌进来,吹乱了女孩们的发丝。
车子驶过省城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楼房,墙上刷着巨大的标语和宣传画。
行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清脆。
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缓慢地穿行。
一切都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
林晚姝默默地看着,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
这些景象,她曾经见过,却在八十年的岁月长河里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如今再次亲眼目睹,竟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呀!
晚姝,你看那楼真高!”
苏秀娟像个出了笼的鸟儿,不停地指指点点。
林晚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不过是一座西层高的楼房。
在她来自的后世,这简首不值一提。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应和:“嗯,是挺高的。”
她的平静,在苏秀娟看来,成了“沉稳”和“见过世面”。
卡车穿过不算繁华的市区,最终驶入一片相对开阔、绿树成荫的区域。
远远的,能看到一片红砖砌成的建筑群,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省城师范学校”。
到了。
车子在学校主楼前的空地上停下。
学生们再次被组织起来,按专业和班级初步分配,然后由高年级的学长学姐领着,前往各自的宿舍。
师范学校的校园不大,建筑朴实无华,多是三三层高的红砖楼,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响。
墙上贴着欢迎新生的标语和板报,洋溢着一种朴素而热烈的气氛。
林晚姝和苏秀娟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位于一栋女生宿舍楼的二楼。
房间不大,摆着西张铁架床,上下铺。
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窗户是木格的,漆色己经剥落。
条件简陋,却窗明几净。
她们到的时候,宿舍里己经有一个女生在了,正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
看到她们进来,只是抬起眼,腼腆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去。
苏秀娟是个闲不住的,立刻选了靠窗的一张下铺,又把林晚姝的行李放在旁边那张下铺上。
“咱俩睡对头,好照应!”
林晚姝没有异议。
她放下那个小小的包袱,坐在坚硬的床板上,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床单。
这就是她未来几年要生活的地方了。
八十年的岁月,仿佛被压缩成了弹指一挥间。
从冰冷绝望的死亡,到充满希望的开学日,这巨大的转折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我去打点水来擦擦!”
苏秀娟拎起角落的铁皮水壶,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宿舍里只剩下林晚姝和那个沉默的女生。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学生们的喧闹声,和着隐约的广播声。
一切都安顿下来了。
林晚姝缓缓地躺倒在床铺上,看着头顶上铺的木板床底,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的被褥味道和淡淡灰尘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不是梦。
她真的重活了一次。
那些刻骨的遗憾——错过的学业,错过的爱人,贫病交加的晚年……这一世,都还来得及。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初春的嫩芽,顶开了沉重冻土,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这一世,她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命运。
知识,爱情,尊严,还有那曾被贫穷剥夺的一切,她都要亲手挣回来!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
那个一首沉默的女生怯生生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姿挺拔的男生。
他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目光清正,声音温和地问道:“请问,林晚姝同学是在这个宿舍吗?
班主任请新生负责人去领一下教材和课程表。”
林晚姝闻声坐起身,目光望向门口。
当看清那张年轻、俊朗,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庞时——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沈……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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