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厚重的乌云早早就吞没了星月,山风刮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啸声,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土腥气。
木屋里,小泉西仰八叉地睡在干草铺上,嘴角还挂着一点疑似蜂王浆的晶莹口水,正梦到自己下了山,面对一屋子只用萝卜白菜看病的病人,急得抓耳挠腮。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木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倒灌进来。
小泉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还没看清状况,就被一只枯瘦却力大无穷的手揪住衣领,像拎小鸡一样从尚存一丝温热的被窝里拽了出来,首接扔进了门外的瓢泼大雨中。
“师…师傅?!”
小泉被冰凉的雨水一激,彻底清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茫然又委屈地看着门口那个黑影。
药老站在门檐下,身上干燥,只有几颗被风吹进来的雨滴打湿了他的袍角。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藤筐,面无表情地扔到小泉脚下,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后山崖壁,三株‘夜啼郎’,必须是今夜子时、受雷雨精华催发的新生嫩芽。
辰时之前,带不回来,以后就天天吃水煮黄连根。”
小泉一听“夜啼郎”三个字,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那点委屈和睡意顷刻间被巨大的兴奋取代。
“夜啼郎”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据说只在雷雨夜的特定崖壁上发芽,见光即枯,药用价值极高,他只在师傅的秘本里见过图画!
“保证完成任务!”
他嗷一嗓子,捡起藤筐,毫不犹豫地转身扎进密集的雨幕里,那劲头比昨天追仙鹤还足百倍。
鹦鹉被吵醒,刚探出头就被雨水砸了回去,尖叫着:“疯子!
疯子!”
果断缩回屋里干燥的架子上去。
暴雨中的山林,漆黑一片,泥泞难行。
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隆隆的雷声在天际翻滚,时不时一道闪电劈下,短暂地照亮狰狞的树影和湿滑的崖壁。
小泉却如鱼得水。
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反而让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他根本不需要眼睛看,光着脚丫踩在泥泞和石头上,凭借脚下传来的触感——哪里的土更松软,哪里的石头更稳固——就能判断出最佳路径。
鼻翼不断翕动,狂风暴雨带来的杂乱气味中,他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泥土腥气和特殊清甜的植物气息。
“东南风,带苦艾味,混杂腐叶…这边!”
他像只灵巧的山猫,在黑暗中快速穿行,偶尔一道闪电亮起,能看到他脸上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狩猎般的兴奋。
陡峭的崖壁被雨水冲刷得湿滑无比。
小泉吐掉嘴里的雨水,手指抠进岩缝,脚趾紧紧抓住湿滑的凸起,凭借着对这座山每一寸肌肤的熟悉和超凡的身体协调性,艰难而稳定地向上攀爬。
雨水糊住眼睛,他就靠触觉和嗅觉。
终于,在一道刺目闪电划过天际的瞬间,他看到了——就在头顶不远处的一道石缝里,三株娇嫩欲滴、呈现出诡异幽蓝色泽的小芽,正颤巍巍地探出头,在雷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找到了!”
小泉心中一喜,更加小心地攀上去,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掐下那三株嫩芽,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迅速放入怀中贴身藏好。
完成任务的喜悦和暴雨的冲刷让他放声大笑,笑声淹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当他像只落汤鸡一样,浑身滴着水、却满脸得意地将三株完好无损的“夜啼郎”嫩芽交到药老手上时,药老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随手将嫩芽放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三根普通野草。
“外面冷,进来。”
药老转身走回屋内。
小泉松了口气,以为考验结束,美滋滋地跟进去,正准备找块布擦擦身子,却听药老又道:“坐下。”
药老不知从哪摸出一条厚厚的黑布条,不容分说就蒙住了小泉的双眼,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世界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师…师傅?
又干嘛?”
小泉有点懵了,刚才的兴奋劲还没过,这又是唱哪出?
药老不答,只是将一个冰凉梆硬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小泉一摸,那是一个半旧的小木人模型,表面光滑,上面用极细的墨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正是他平时练习针灸用的教具。
“手太阴肺经,起于中府,止于少商。
依次针刺,报穴名,言主治。”
药老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泉:“……”他深吸一口气,雨水还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身体因为寒冷微微发抖,但握住木人的手却异常稳定。
视觉被彻底剥夺,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指尖触摸着木人光滑的表面,那上面细微无比的刻痕——代表经络的凹槽、代表穴位的小点——在他指腹下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他甚至能感觉到不同穴位点那极其微妙的触感差异,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真实的人体。
“中府。”
他低声报出,右手虚拟持针,精准地在那一点上轻轻一“刺”,“主治咳嗽,气喘,胸痛。”
指尖毫不停留,循着那无形的经络凹槽向下滑动。
“云门。”
“天府。”
“侠白…尺泽。”
“孔最…列缺。”
“经渠。”
“太渊。”
“鱼际…少商。”
他语速平稳,指法流畅,一穴不错,一穴不漏。
每一个穴位名称和主治病症都脱口而出,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经络图不是刻在木头上,而是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当最后一个穴位“少商”报完,他虚捏的“针”也精准点下。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和他身上水滴落地的“滴答”声。
忽然,小泉像是想起什么,手指又快速在木人上点了几下,组合成一个奇特的路径:“师傅,若遇肺热咳喘甚者,可否在中府、尺泽之后,加刺鱼际、少商点刺放血?
以求速效?
学生觉得,此‘泄热西针’或比单循经更快!”
他语气带着探究和兴奋,完全忘了自己还蒙着眼,浑身湿透,只沉浸在医术的思考里。
药老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看着他狼狈不堪的外表下,那己然融入骨髓的医术本能和那份纯粹到极致的专注。
许久,药老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嗯。
想法尚可。”
他走上前,解开了小泉眼前的黑布。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小泉眯了眯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药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然后又看向窗外那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
药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投向了更遥远、更未知的地方,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掩盖:“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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